知晓皇帝拖着刚好的身子去瞧寒香见的时候,嬿婉正在咸福宫与慧贵妃对弈。
慧贵妃微眯了眼睛,唇角勾起一抹极冷诮的笑来:“呵,咱们这位皇上竟还有这样‘深情厚谊’的时候?也算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
嬿婉却是波澜不惊,双指间从永乐翠青釉祺罐中夹出白子向前探去,羊脂玉的棋子轻扣紫檀木的棋盘,轻轻的啪嗒一声,棋子就放在了该放的位置。
她无奈摇头道:“慧姐姐这话可是要委屈死了东坡居士了。”
人家聊发少年狂是“左牵黄,右擎苍”地打猎去,怀着地是一颗“西北望,射天狼”的报国之心,至于她们这位陛下么,抱着是颗逼迫一个比他女儿还小的无辜少女的好色之心,如何配得上这句话呢?
慧贵妃眼波流转,横了她一眼道:“你和璟妘都不在永寿宫,皇上还巴巴地赶过去,为的是谁?此事一出,他在你的宫室里贪图旁人便是后宫人尽皆知的了,你这做皇后的难道就很面上有光么?”
寒香见为人主打一个公平,对待帝后与奴才没有分毫差别,“雨露均沾”地拒之门外。可皇帝爱怜她,旁人拿她自然也没有丝毫办法。
嬿婉也在寒香见出接连碰壁,待遇没比皇帝好到哪里去,甚至还差点被砸了头,慧贵妃对此颇有意见,抱怨道:“挨不得,碰不得,话也不肯听,还敢往你身上砸东西。真不晓得你何必将这个麻烦揽回自己宫里来?”
嬿婉笑道:“小丫头先是被当做礼物送来,又是被皇上盯上,又是被我安排过来,被关在了殿中不能出去,迁怒于我原也是正常的。”
再说,也不是真“话也不肯听”。
慧贵妃也就是抱怨几句,寒香见还没和敬大,又是那个境遇,她也不至于真恼了她,拧了拧眉道:“那阿提和卓也真够狠心的,还附了信给皇上,愿意将寒香见献上,又要寒香见听话好生服侍皇上。”
摆明了是将这个女儿卖了。
璟宁正在旁边刺绣,闻言仰着头想了半日,不解道:“可是,若是她一人入宫,就能保寒部太平,保百姓无忧,保战士们不再打仗,一人之身换万人太平……”
她还带稚气的眉目纠结地皱在了一起,同为公主她怜惜寒香见,可从这个角度而言,她又觉得公主的牺牲是有意义的。
慧贵妃先是一怔,陡然拧紧了柳眉,咬牙道:“谁对你说的这些话!”
璟宁看着额娘的脸色知道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可又不晓得错在了哪里,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手掌中沁出的汗污了绣线的颜色。
嬿婉将手搭在了慧贵妃的肩上,安抚道:“孩子还小呢,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又转过头对璟宁解释道:“大清收复了回部,与准噶尔并称为新疆,天山以南就是回部的领地。如今回部臣服于大清,回部子民尽为大清子民,回部将士皆为大清将士。”
“所以寒部已然太平,百姓已然无忧,战士们已然不再打仗。但这些与寒香见并无关系,战争不会因一个女子而起,也不会因为一个女子而终,她不该,也不用为这些背负任何责任。”
难道回部不献女,战争就不会结束了么?怎么可能。
璟宁有些懵然,又好像有些理解了:“可是,那为什么回部还要将她送入京城,献给皇阿玛呢?”
嬿婉耐心道:“回部被大清收复,大清派出的官员来管辖新疆,驻防的八旗、绿营兵丁会在各城附近修筑城堡,称为“满城”或“汉城”,供官员和驻扎的军队居住。原有的旧城则称为“回城”,由当地人出身的伯克按照当地教法管理。”
“大小和卓叛乱被杀,寒香见是依附大和卓的阿提和卓之女,算是回部的第三大势力。为了安定回部,皇上只诛首恶,放过阿提和卓一马,但阿提和卓自然也不能如从前一般势大,而要受到伊犁将军等的统率。所以他选择了献女入宫,若寒香见得宠,他自然会受到皇帝的恩泽,被任为伯克统领当地百姓也就顺理成章了。”
梦中的前世就是如此的。
璟宁有些难以置信:“所以献女不是恩泽百姓,而是图谋他自己的官位么?”
嬿婉颔首,徐徐道:“新疆五十万人,回部大抵占一半,皇上该如何为了对一女子的喜爱厚待二十多万人呢?”
减少纳税?免除摇役?
这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尤其是回疆刚刚回归,局势尚不稳固,只要皇帝还有一点点正常思考的本能,也不会拿疆土的稳定来博美人一笑。
所以皇帝爱屋及乌生出的厚待回部,厚待的是百姓,还是寒香见的家人呢?
就是了前世被皇帝迁入京侍奉祈福寺的来威胁寒香见的百姓,也不过二十余人,还个个都认得寒香见,显然是其父阿提和卓精挑细选过的。
璟妘在轩窗下,放下手中的书卷,幽幽道:“‘遣妾一身安社稷’,妾一身真能安社稷吗?”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若是社稷真怎么好安,那还要皇帝和满朝文武干什么?
倒不如让公主们都当皇帝过过瘾,有需求了就发嫁一个过去,反正只要嫁公主就有用么。
嬿婉对着璟妘颔首,如果真嫁一个公主就能平息战事,那只能说明这场战事双方本来就不想要打下去了。
如果弱势方嫁个公主就能求和,那求和的礼物从来不是一个身份高贵的美貌女子,而是以嫁妆的名义为遮羞布,实则是朝贡,是岁币的大笔金银、种子、典籍和工匠。否则,嫁个光秃秃什么也不带的尊贵的公主过去,迎娶公主的那方乐意么?
璟宁叹气道:“那阿提和卓,这不是,这不是卖女求荣么?”
慧贵妃哼道:“呵,不然呢?你可别起那等子胡乱念头,自己抚蒙送命去。也别替那起子看起来道貌岸然,背地里全是蝇营狗苟算计的小人说话。”
璟宁连忙点头,她只是一时想左了罢了。
慧贵妃又蹙眉道:“皇上这股子兴趣不知道还要多久?何苦来哉?平嫔这样哄着皇上,盼着皇上去的,皇上把她当摆设一样,寒氏那样的不愿意,皇上却又牛不喝水强摁头。也就是你拦住了寒氏寻死,否则死在永寿宫,最后还要自己落下不是。”
嬿婉淡淡一笑:“就是不在永寿宫,在宫里的哪一处不是我的不是?”
只要在后宫,出了事儿她就脱不开关系,那还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既能保证事态可控,也方便暗通款曲。
慧贵妃眉心皱得愈发厉害,犹如一个“川”字:“那就看着她这样打砸东西,哭闹不休?”
璟妘刚用帕子替妹妹擦干净了手中的汗,摇摇头道:“阿提和卓将寒氏的两个侍女送了来,昨日皇阿玛已经将人送去东配殿了。三人抱头痛哭了好一阵儿,我虽听不懂回疆话,不晓得她们说了些什么,可那声听着都觉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