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一年前,也许是两年前,我开始格外贪恋图书馆的气息。
那座藏在老城区巷尾的建筑,像是被时光遗忘的孤岛,推开厚重的木门,油墨与旧纸张混合的味道便会扑面而来,裹挟着阳光透过高大玻璃窗洒下的暖意,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几步之遥。
我总爱在闭馆前一小时来这里,彼时读者大多散去,空旷的阅览区只剩下零星几个身影,脚步声落在光洁的地板上,会传出轻微的回响。
我喜欢这种“空,不是荒芜的寂寥,而是能让思绪沉淀的留白。
每当工作上的琐事、生活里的烦闷像一团乱麻缠上心头,只要在这里漫无目的地漫步,指尖偶尔拂过书架上排列整齐的书脊,那颗烦躁的心,总能在短时间里冷静下来,像是被温水漫过的沙,渐渐沉定。
为了更自在地与这些书相处,我早早办了借阅证。
图书馆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普通读者一次最多借两本书,说是为了保证书籍的流通效率。
可我偏不满足,不是贪心,而是每次站在书架前,总有好几本书会同时勾住我的目光——有时是想一口气读完一整套散文,有时是被不同领域的知识绊住脚步。
第一次提出要借五本书时,管理员阿姨推了推老花镜,眼神里带着几分不解:“小伙子,借这么多,看得完吗?”
“看得完,而且我保证按时还,绝不弄脏、折页,更不会弄丢。”
我语气笃定,带着点年轻人的执拗。
或许是我的坚持太过认真,或许是后来几次借阅,我都严格遵守了承诺——归还的书永远保持着最初的模样,到期前一天总会准时出现在还书窗口,管理员渐渐松了口。
久而久之,馆里的人都知道,有个每次借五本书的年轻人,信誉好得像刻在纸上的字,清晰又可靠。
于是,“一次借五本”成了我独有的“特权”,没人再提出异议。
这天下午,我又抱着一摞书走到借阅台。
最上面是本泛黄的菜谱,封面上印着“家常烧腊做法”,是从民俗类书架的角落里翻出来的,书页间还夹着上世纪的粮票,透着烟火气。
中间是本线装的棋谱,边角已经磨损,里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围棋定式解析,是我最近迷上的消遣。
还有一本世界名着,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厚重的封皮拿在手里很有分量,早就想静下心来重读一遍。
最底下压着两本稍显特殊的书,是关于武术经络图谱的典籍,书页上画着密密麻麻的人体经络图,标注着穴位的名称与作用,字里行间都是冷门却实用的知识。
“又借这些‘怪书’啊?”
管理员阿姨笑着扫码,眼神扫过那两本经络图谱时,带着几分好奇。
“这书放了大半年,除了你,没人碰过。”
我笑了笑,没多解释。
或许在旁人看来,一个上班族,不好好借些职场技巧、畅销小说,偏偏对菜谱、棋谱和武术经络感兴趣,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就连偶尔路过的读者,看到我怀里的书,也会投来侧目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个“异类”。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书,藏着能让我安心的角落——菜谱教我在疲惫时给自己做一顿好饭,棋谱让我学会在急躁时沉住气,经络图谱则是年少时跟着爷爷学过几天武术留下的习惯,看着那些线条,总觉得能找回些踏实的力量。
借完书,我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塞进帆布包,拉链拉到一半,留了点缝隙让空气流通。
走出图书馆时,夕阳已经开始西斜,给老巷的青石板路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我慢悠悠地走着,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惬意,没走多远,一阵嘈杂的吵闹声突然刺破了巷尾的宁静。
声音是从前面的岔路口传来的,我循着动静望去,只见几个穿着花衬衫、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年轻人,正围着一个女孩起哄。
女孩推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车筐里放着一个画夹,看模样像是刚从附近的美术培训班出来。
她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紧抿的嘴唇和攥得发白的手指,显然是被吓坏了。
这几个年轻人一看就是街上的痞子,常年在这一带晃悠,靠敲诈学生、骚扰路人寻乐子。
此刻,他们分成了两拨,一高一瘦两个痞子堵在女孩面前,剩下三个则懒洋洋地靠在街口的墙壁上,胳膊交叉在胸前,眼神警惕地盯着来往的行人,明摆着是不让人靠近。
“哟,这不是‘洋小姐’吗?又从你那外国亲戚家回来了?”
高个痞子吊儿郎当地晃着身子,语气里满是恶意,嘴里不干不净的话像脏水一样泼出来。
“听说你家老爷子以前跟外国人打交道,现在到处都在查‘里通外国’,你们家可得小心点啊。”
瘦痞子跟着起哄,声音尖细刺耳:“要我说,想洗白身份也简单,先学会‘洗白身子’呗。我们哥几个好心,不如帮你‘洗洗’,保证洗得干干净净,没人再敢说闲话。”
周围零星有几个路人经过,看到这阵仗,都加快了脚步,有人偷偷皱着眉,却没人敢停下脚步。
女孩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不是害怕,更像是被气得浑身发抖,她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眼眶泛红,却咬着牙不肯示弱:“你们别胡说八道!我家清清白白,轮不到你们造谣!”
看清女孩脸的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一下——是冉秋叶。
我和她只见过一面,去年秋天在图书馆的院子里。
当时她抱着一摞画册,不小心被台阶绊倒,画册散了一地,我正好路过。
她那天穿了件米色的风衣,头发用发带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道谢时眼睛弯成了月牙,带着点腼腆的笑意。
我还记得她画册里的画,全是老城区的街景,笔触细腻又温暖。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碰到她。
“清清白白?谁信啊?”
高个痞子伸手就要去扯冉秋叶的画夹。
“今天不跟我们走,信不信我们现在就去居委会‘反映情况’?”
冉秋叶下意识地把画夹往身后藏,却被对方拽住了衣角,整个人踉跄了一下。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倔强的神情,再听着那些污秽的话,我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冒了上来。
我不是什么爱管闲事的人,甚至平日里有些怕麻烦,可那一刻,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她被这些人欺负。
我快步上前,伸手一把抓住了高个痞子扯着冉秋叶衣角的手腕,力道不大,却足够让对方松开手。
“放手。”
我的声音比预想中冷静,目光扫过那几个痞子。
“欺负一个女孩,算什么本事?”
高个痞子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出头。
他甩了甩手腕,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满是不屑:“你谁啊?想英雄救美?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街口的三个痞子也围了过来,五个人把我和冉秋叶堵在中间,气势汹汹。
我把冉秋叶往身后拉了拉,让她躲在我旁边,自己则迎着那几个痞子的目光:“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要么现在走,要么我报警。”
或许是我的语气太过笃定,或许是“报警”两个字戳中了他们的软肋,几个痞子对视一眼,脸上的嚣张弱了几分。
高个痞子啐了一口,放了句狠话:“小子,你给我们等着!”说完,带着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直到那几个身影消失在巷口,我才松了口气,转身看向冉秋叶:“你没事吧?”
她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带着几分复杂,落在我脸上时,没有预想中的感激,反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
“我没事,谢谢你。”
她的声音很轻,说完便低下头,伸手去扶自行车。
“我该回去了。”
我看着她略显疏离的模样,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明明是帮了她,却像是被筑起了一道墙。
我知道自己长得普通,甚至算不上好看——眼睛不大,鼻梁也不够挺拔,站在人群里,就像一粒不起眼的沙子。
以前朋友总开玩笑,说我这长相,就算做了好事,也难给人留下“英雄”的印象。
此刻看着冉秋叶的反应,我忽然觉得,长得不帅,有时候是真的吃亏,连善意都容易被误解成别有用心。
“你家在哪?要不要我送你到路口?”
我还是忍不住开口,担心那些痞子会折返。
冉秋叶却摇了摇头,推着自行车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不用了,我家就在前面,很安全。”
她顿了顿,又说了一句“谢谢”,语气比刚才更淡,像是在刻意划清界限。
说完,她便推着自行车,快步走进了旁边的小巷,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只留下一阵轻微的车铃声,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我站在原地,看着帆布包里露出的书脊,那本菜谱的封皮还带着温度,可心里却莫名泛起一丝凉意。
晚风从巷口吹过,带着老城区特有的烟火气,我低头笑了笑,自嘲地摇了摇头。
或许,有些善意,本就不需要回应,就像我喜欢图书馆,从来不是为了得到谁的认可,只是单纯地贪恋那份能让心安静下来的力量。
只是那一天,走出老巷时,我总觉得,图书馆外的风,比往常更凉了些。
暮色像一层薄纱,缓缓笼罩住京城的胡同。
我抱着从图书馆借来的几本书,脚步有些沉。
下午在图书馆外面对冉秋叶冰冷的疏离,满心的失意像黏在衣服上的尘土,甩都甩不掉。
可刚走到自家院门口,那点低落情绪就被院里的热闹冲散了大半——我家那扇新装没多久的铁门前,竟围着两抹熟悉的身影。
走近了才看清,陈雪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蓝色连衣裙,裙摆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手里还拎着个印着碎花的布包。
何雨水则扎着麻花辫,笑得眉眼弯弯,正和陈雪茹聊得热络。
听见脚步声,两人同时转过头,陈雪茹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熟稔的爽朗:“哟,回来了?可算把你等着了。”
何雨水也凑过来,语气轻快:“哥,雪茹姐下午就来了,说找你有事,看你没回,就跟我在院里聊了会儿天。”
我点点头,掏出钥匙打开铁门,侧身让她们进去,一边走一边琢磨着晚饭的事:“你们坐着歇会儿,我去厨房看看,晚上就在家吃吧,正好家里还有新鲜的菜。”
说着就要往厨房走,手腕却被陈雪茹一把拉住了。
她微微皱眉,眼神里带着几分认真:“别忙了,天天自己开火做饭,不累吗?”
不等我开口,她又笑着补充。
“今天听雨水说你最近总往图书馆跑,肯定也没少费脑子,正好我知道附近新开了家鲁菜馆,味道据说很不错,咱们今天就别在家折腾了,出去吃顿好的,也让你松松劲。”
我愣了一下,还想推辞,何雨水已经在旁边拍着手附和:“好啊好啊!哥,雪茹姐说得对,你也该歇歇了,出去吃多省心。”
她那双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对“下馆子”这事格外乐意。
陈雪茹见何雨水应和,拉着我的手更用力了些,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你看雨水都同意了,别犹豫了,走!”
说着就拽着我往外走,何雨水笑眯眯地跟在后面,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出了院门。
刚走到大院的主干道上,就感觉到几道不自在的目光落在身上。
胡同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线下,能看到不少人家的窗户缝里透着人影,还有几个人干脆站在自家门口,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嘴里还小声嘀咕着什么。
“你看傻柱,天天不是在家做好吃的,就是出去下馆子,日子过得真滋润,谁让人家是轧钢厂食堂的厨子呢,有这口福。”
一个糙嗓门的男人声音传来,带着几分酸溜溜的意味。
紧接着,就有女人的声音接话,语气里的嫉妒几乎要溢出来:“吃好的喝好的也就算了,你看他身边那女的,是陈雪茹吧?听说在西单开服装店的,长得那叫一个俏,性子也活泛,怎么就跟傻柱走这么近?这不是倒贴吗,真是骚到骨子里了!”
这些话不大不小,刚好能传到我们耳朵里。
何雨水皱了皱眉,想回头说几句,却被陈雪茹用眼神拦住了。
陈雪茹像是没听见那些闲言碎语,反而故意往我身边靠了靠,笑着跟何雨水说:“那家鲁菜馆的九转大肠做得特别地道,一会儿你们可得多尝尝。”
我心里清楚,大院里这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他们嘴上说得难听,可真要让他们上前,没一个敢的。
毕竟陈雪茹在胡同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我在轧钢厂食堂虽说只是个厨子,但论力气和人脉,也不是谁都能随便招惹的。
那些抱怨和嫉妒,不过是他们憋在心里的气话,除了让自己不痛快,半点用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