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郭村大喇叭就唱了起来,放一些斗志昂扬的歌曲,又进行着各地的报道,什么亩产万斤,超英赶美等等。
孙大成早就醒了,他心里装着事,睡不踏实。双抢的节骨眼上,他在外面多耽搁一天,村里的活就多压一天,队上的人就得多累一天。
他必须尽快赶回去。
郭家的大儿子已经把牛车套好了,车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稻草。
郭振海的婆娘扶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郭伦兰,小心翼翼地上了车,一个劲儿地对孙大成说着感激的话,那态度跟前一天判若两人。
院门口,黄四郎死死抓着孙大成的衣袖,不肯松手。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全是惊惶和不舍,像是马上要被丢弃的小狗。
这天,他吃上了饱饭,不用下田掏大粪,睡了两个安稳觉,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可这一切,都是教官给的。
教官一走,郭振海会不会翻脸?他的天,会不会又塌了?
孙大成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又酸又疼。那个在柳树湾天不怕地不怕,敢跟所有人龇牙的刺头,如今被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和满眼的乞求。
“放手。”
孙大成的声音很低。
黄四郎抓得更紧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孙大成心一横,胸膛一挺,那股子在战场上练出来的威严瞬间回到了身上。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暴喝:“立正!”
这声命令像一道烙铁,狠狠地烫在黄四郎的骨子里。他浑身一颤,条件反射般地松开了手,双脚“啪”地一声并拢,腰杆挺得笔直,摆出了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
尽管他瘦得像根竹竿,站都站不稳,可那股子刻在骨子里的军人姿态,还在。
孙大成看着他,眼神复杂。他没有半句安慰的话,只是冷冷地再次下令:“向后转!跑步走!”
“是!”黄四郎哑着嗓子应了一声,猛地转过身,迈开两条细腿,沿着村里的小路跑了起来。
他跑得摇摇晃晃,像随时会摔倒,却不敢停下来。跑出十几步远,他终于忍不住,抬起袖子胡乱地擦着眼睛。
他不知道,下一次再见到教官,会是哪年哪月。他只知道,那个能把他从泥潭里拽出来的人,又走了。
孙大成看着他越跑越远的背影,心里像被一块大石头堵着,沉甸甸的。
他想起当年在柳树湾的女子护院队,十个姑娘,加上黄四郎这个编外男丁。如今,汤菊她们三个已经牺牲了,成了烈士,也算有个归宿。桃花、杏桃、蔡竹、蔡兰她们几个,都进了部队,听说干得不错,有了前途。
唯独这个黄四郎,顶着一个地主儿子的身份,像背着一块洗不掉的烙印,走哪儿都抬不起头,连活下去都那么艰难。
前途?他的前途在哪里?
孙大成重重地叹了口气,把那份沉重压进心底,转身上了牛车。
郭振海到底还是不放心,可双抢在即,他这个大队书记一步也离不开,只能让自己的婆娘跟着去。
牛车“吱呀呀”地动了,孙大成回头看了一眼郭村,这个让他憋了一肚子火的地方,慢慢消失在晨雾里。
这一来一回,路上就耗了六天。孙大成心急如焚。
到了杨柳公社,他把郭伦兰母女直接领到了丈人王郎中家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一说,又从怀里摸出皱巴巴的几张票子硬塞过去,郑重地拜托给了老丈人。
王郎中看着郭伦兰的样子,也是眉头紧锁,但还是点了点头,让孙大成放心。
孙大成不敢耽搁,转身就往公社小学跑。
学校里正是课间,孩子们像一群麻雀,在院子里吵吵嚷嚷。孙大成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廊下的王玉霞。她正看着自己的女儿孙月和几个孩子跳皮筋,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玉霞!”
王玉霞回过头,看到风尘仆仆的孙大成,又惊又喜。
“你怎么才回来?村里都快忙疯了!”
孙月也看到了爸爸,欢叫着扑了过来:“爸爸!”
孙大成一把抱起女儿,在她黑里透红的小脸上亲了一口,然后看着妻子,飞快地将黄四郎的事迹说了一遍,也让王玉霞有空回娘家看看,顺便包括照顾一下郭伦兰母女。
王玉霞一愣,但她了解孙大成,知道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便没多问,只是担忧地说:“你这一走,尹叔急得不行,天天盼你回来。队里的产量报不上去,他愁得嘴上都起了泡。”
“产量?”
孙大成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他放下女儿,对王玉霞说:“我得赶紧回村里,晚点再跟你细说。”
说完,他顾不上多温存片刻,又马不停蹄地往柳树湾赶。
还没进村口,远远地就看见大队书记尹其怀背着手,在田埂上转来转去,像热锅上的蚂蚁。
“尹叔!”
孙大成隔着老远喊了一声。
尹其怀听到声音,身子一僵,扭头看了一眼,不但没迎上来,反而像是见了鬼,扭头就走,一边走还一边挥着手,像是要赶走什么烦人的苍蝇。
孙大成愣在原地。
什么意思?躲着我?
他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更重了。他没顾得上回家,拔腿就追了上去。
尹其怀上了年纪,哪里跑得过他,没几步就被孙大成堵在了田埂上。
“尹叔,到底怎么回事?你跑什么?为什么要躲着我?”
孙大成喘着气,盯着尹其怀那张愁苦的脸。
尹其怀知道躲不过了,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眼神躲躲闪闪,就是不说话。
“你说话啊!”
孙大成急了。
尹其怀被逼得没办法,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大成啊,你可回来了……这事……这事都怪我……”
“到底什么事?”
“产量……产量报上去了……”尹其怀的声音像蚊子哼哼,“本来是想让你,让你去镇上……去跟文书记说说情,看能不能少报点。可你一去这么多天没消息,公社里一天三个电话催,文书记亲自找我谈话……我……我没顶住压力……”
“报了多少?”孙大成的心沉了下去,像坠了一块铅。
尹其怀抬起头,又飞快地低下,伸出一根枯柴般的手指,声音细得快要听不见了:“一……一千斤。”
“多少?”
孙大成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
“亩产……一千斤。”
“一千斤?!”
孙大成的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脑门,他一把抓住尹其怀的衣领,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疯了!你是不是疯了!咱们这地,风调雨顺的年景,下足了肥,撑死了也就打个四百斤!你今年报六百斤,都是往天上吹了!你报一千斤?交完公粮,我们吃什么?吃土吗?你想让全村老少都饿死吗?”
他的吼声在田野上回荡,惊起了远处几只觅食的麻雀。
尹其怀被他摇晃着,也不反抗,一张老脸皱成了苦瓜,眼泪都快下来了。
“大成,你以为我想吗?我有什么办法!”
他哭丧着脸喊道。
“我们柳树湾,年年都是公社的落后分子,开会被点名,做检讨!今年公社开了动员会,文书记把我叫到一边,给我下了死命令,说别的村都报一千五、两千了,我们柳树湾不能再拖后腿了,亩产必须上千斤!就这,报上去了,还是全公社最后一名啊!”
尹其怀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力。在这个人人放卫星、说大话的年头,一层压一层,公社有公社的任务,大队有大队的指标。
他就像被夹在磨盘中间的豆子,不被碾碎,也得脱层皮。他已经尽力拖了,可这个后腿,也不能拖得太远。
孙大成抓着他衣领的手,慢慢松开了。
那股冲天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凉了大半,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他看着眼前这个一夜之间仿佛又老了十岁的村支书,还能说什么呢?
他能怪他吗?他知道尹其怀的难处,上面有刀子逼着,下面有乡亲们盯着,他能怎么办?
孙大成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胸口依然憋闷得发疼。他不能怪尹其怀,要怪,就怪这个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世道。
他沉默了半晌,眼神逐渐从愤怒变成了坚决。他不是个只会发火的莽夫,问题出来了,就得想办法解决。
“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没用了。”
孙大成声音低沉,但异常坚定,“我明天一早就去镇上,我去找文书记谈!跟他说实话,把咱们村的真实情况告诉他!我就不信,他能眼睁睁看着咱们村的人饿死!要是他不管,我就去县上!去县上找林书记!”
尹其怀听到这话,脸上非但没有露出希望,反而更加灰败了。他摇着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晚了……大成,晚了……”
“什么晚了?”
尹其怀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谁听见似的:“文书记……文志远书记,他已经被调走了。”
孙大成一愣:“调走了?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尹其怀苦笑一声,眼神凄凉。
“就因为在公社干部会上,对别的大队报三千斤亩产的事,说了两句风凉话,提了句‘实事求是’……第二天,人就被调到山里的林场去了。听说,是去‘接受再教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