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杀了。”
敖烬的声音沙哑,却像淬了北海万载的寒冰,没有一丝温度。
三个字,轻描淡写,却是一道不容置喙的最终审判。
盘旋在天际的上百条巨龙,瞬间响应了这道命令。它们不再只是盘旋示威,那一只只山岳般的眼瞳中,燃起了冰冷的、实质的杀意。磅礴的龙威如决堤的江海,轰然压下,龙息在喉间翻滚,雷霆在鳞甲上跳跃。
下方,万妖窟的妖众们也从跪伏的狂热中抬起头,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嗜血的本能被彻底点燃。
空气,凝固了。
修士联军的战船之上,死一般的寂静。数万名修士,在这一刻,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脏被恐惧攥紧的声音。他们眼中的龙,不再是传说中的祥瑞,而是即将收割他们性命的死神。
完了。
这是所有人心中唯一的念头。
就在这屠杀一触即发之际,叶染动了。
她有些嫌弃地推开了靠在自己肩头的敖烬,仿佛在掸掉什么碍事的灰尘。
“急什么,”她懒洋洋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扰了兴致的不悦,“直接杀了,多无趣。”
她手中的魔气黑伞轻轻一收,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指尖。她向前走了两步,独自站在虚空的最前端,目光越过下方无数惊恐的面孔,精准地落在了那艘旗舰的甲板上。
落在那个刚刚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浴血,双目空洞,连佩剑都碎了的沈清辞身上。
这可是她最感兴趣的玩具,怎么能这么快就玩坏了呢?
叶染看着他,唇角勾起,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孩童找到新玩法时的纯粹好奇与残忍。
“沈仙尊,别这么快就放弃啊。”她歪了歪头,声音清甜,像是在哄一个闹别扭的孩子,“你不是天命之子吗?你的剧本,不该是现在就结束的。”
沈清辞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瞪着她,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你……”
“我帮你看看,你的剧本,后面是怎么写的,好不好?”
叶染笑着,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她没有掐动任何法诀,也没有调动任何灵力。她只是那么看着他,那双漆黑如深渊的眼眸,轻轻眨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
沈清辞眼前的世界,骤然变了。
那震天的龙吟,那冲霄的妖气,那狼狈的同门,那高高在上的叶染……所有的一切,都如退潮般消失。
他发现自己依然悬浮在半空,手中的霜华剑完好无损,剑身上流淌着前所未有的浩然正气。
下方,万妖窟的魔气大阵已被他一剑斩破,妖尸遍野,血流成河。那上百条不可一世的巨龙,此刻也哀嚎着从空中坠落,被他身后那些战意高昂的同门修士一一斩杀。
而叶染,那个妖女,正脸色惨白地跪在他面前,浑身魔气溃散,眼中满是恐惧与不甘。
“沈清辞……你赢了……”她吐出一口黑血,声音微弱。
赢了?
我赢了!
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沈清辞。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感受着体内那股由天道加持的、前所未有的磅礴力量。
他做到了!他斩除了魔孽,匡扶了正道!他才是对的!
“妖女,伏诛!”
他高举霜华剑,没有丝毫犹豫,一剑斩落。
叶染的头颅冲天而起,那张绝美的脸上,还凝固着惊愕的表情。
就在她身死的瞬间,九天之上,降下了无尽的功德金光,尽数沐浴在他一人身上。他的修为瓶颈瞬间冲破,道心圆满通透。
宏大、威严的天道之音,在三界每一个角落响起。
“沈清辞,匡扶天道有功,赐号‘清源仙皇’,掌三界秩序!”
“仙皇!仙皇!”
身后,数万修士,包括那些太上长老,都对他跪伏下来,山呼海啸。
他立于云端,白衣胜雪,俯瞰着脚下臣服的众生。他看到了林薇薇,她正用一种无比崇拜和爱慕的眼神望着自己。
这才是他该有的结局。
这才是天命之子的剧本!
他沉浸在这种无上的荣耀与满足之中,感觉自己就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主宰。
然而,就在他志得意满之际,那宏大的天道之音,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这一次,却带着一丝冰冷的、机械般的漠然。
“剧本变量已清除。棋子使命已完成。开始回收。”
回收?
回收什么?
沈清辞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沐浴在身上的功德金光,忽然变得滚烫,如烙铁,如岩浆!
它们不再是滋养他的力量,而是化作了亿万根看不见的锁链,疯狂地钻入他的四肢百骸,缠绕住他的金丹,撕扯着他的神魂。
“啊——!”
他发出一声惨叫,体内的修为,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向外宣泄,被那些金光尽数吞噬。
他的境界,从仙皇,跌落回大乘,渡劫,合体……
他的容颜,在飞速地衰老。光洁的额头生出皱纹,乌黑的长发变得花白。
“为什么?天道!为什么?!”他惊恐地大吼。
天道之音冷漠地回应:“汝为棋子,用以探路。路已探明,棋子自当弃之。”
“不!我是天命之子!”
“天命,亦是剧本。随时可以更换主角。”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力量被抽干,变成了一个灵力尽失的废人,从云端直直坠落,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周围,那些刚刚还对他顶礼膜拜的同门,此刻都用一种陌生的、鄙夷的眼神看着他。
“原来只是个用完就丢的棋子。”
“真可怜,还真以为自己是天命之子了。”
“嘘,小声点,新的‘清源仙皇’来了。”
他艰难地抬头,看到一个年轻的、他从未见过的修士,身披金光,从天而降,接受着所有人的朝拜。那个位置,本该是他的。
他看到了林薇薇。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爱慕,只有一种深切的,让他无地自容的怜悯。
“清辞哥哥,我早就说过,这不是正道……”
他想反驳,却连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
画面再次一转。
他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乞丐,蜷缩在天衍宗山门外的角落里,浑身散发着恶臭。每一个经过的弟子,都会对他投来鄙夷的一瞥。
他看着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孔,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伸出干枯的手,向一个路过的外门弟子乞讨:“给点吃的吧……我曾是……天衍宗首徒……”
那弟子一脚踢翻了他面前的破碗,厌恶地骂道:“滚开,老废物!别脏了仙宗的门楣!”
屈辱,不甘,绝望……
所有的情绪,如同最恶毒的蛊虫,啃噬着他那颗早已破碎的心。
“不……不……这不是真的……都是假的……”
“假的?”
叶染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如同一把钥匙,猛地将他从那无间地狱般的幻境中拽了出来。
现实,重新涌入他的感官。
他依旧躺在破云舟的甲板上,周围依旧是那片死寂的战场。
可他的精神,却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幻境里。
“呵呵……”
沈清辞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嘶哑,像是破旧风箱里发出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他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滚落。
他猛地从甲板上弹坐起来,披头散发,状若疯魔。
“棋子……都是棋子!哈哈哈哈!”他指着天空,放声狂笑,“天道是假的!剧本是假的!我也是假的!”
他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指着那些目瞪口呆的天道使者尖叫:“你们也是棋子!都是用来探路的石头!哈哈,石头!”
他又转向那些吓得脸色惨白的同门:“你们也是!我也是!我们都是戏子!演给别人看的戏子!”
船上的修士们,看着他们曾经敬若神明的大师兄,如今变成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后退。
林薇薇捂着嘴,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看着那个在甲板上又哭又笑、手舞足蹈的男人,心中那根名为“沈清辞”的刺,终于在这一刻,被连根拔起,只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空洞的伤口。
他不是被打败的。
他是被……玩坏的。
叶染饶有兴致地看着沈清辞的疯癫表演,就像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她甚至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对身旁的敖烬评价道: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样可比一剑杀了他,有趣多了。”
敖烬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个彻底崩溃的凡人,金色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看了一眼路边的尘土。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下方那数万名已经彻底丧失战意的修士身上,沙哑地重复了一遍:
“现在,可以都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