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站在主帐外,风势凛冽,吹得他袖口缀着的琉璃坠轻响。他一动未动,目光始终落在囚帐方向。冷十三悄然走近,低声禀报:“人还在里面,没有异动。”
“炊事营那边安排妥当了?”
“妥当了。”冷十三点头,“我让青崖的人换了衣裳,守在灶台旁。还特意搬空了右坡的干柴,做出要把火油全移到左边的样子。”
谢珩轻轻应了一声。“传话的人呢?”
“是个老士兵,平日爱说话,常讲军营旧事。他已经绕到囚帐后头去了,会当着看守的面说:‘将军怕雾天看不清,把主力调去左边了。’只要有人想听,就一定能听见。”
谢珩低头看着手中的地图,指尖划过右坡位置——那里绘着几道虚线,是新埋的绊索与陷阱。他缓缓卷起地图,递给冷十三:“你亲自带人再查一遍。弓手分作三组,藏进林子深处,不准出声,不准点火。等敌军进入射程,再动手。”
冷十三接过地图,转身欲走,却又停下脚步。“万一他们不信这消息呢?”
“他们会信。”谢珩语气平静,“人总愿意相信自己盼望的事。他们就等着我们调防,就盼着右边空出来。我们越像在防左边,他们就越觉得右边有机可乘。”
冷十三不再多问,转身离去。
帐内灯火未熄。薛明蕙躺在软榻上,覆着狐裘,侧身向里,呼吸细微。谢珩进来,在她身旁坐下。她未睁眼,睫毛却微微颤了一下。
“你还知道我在?”他轻声问。
她缓缓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你在,我就知道。”
“别说话了。”他说,“该歇息了。”
“我没力气睡。”她的声音沙哑,“一闭眼就看见火光,还有人倒下。我不知道那是梦,还是将来会发生的事。”
谢珩没有回应。他明白她不愿动用血纹之力,但他也清楚,这一仗能否取胜,或许仍需她出手一次。
她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上面斑驳着旧血与新痕。她想写字,手却抖得厉害。谢珩按住她的手腕。
“别写了。”他说,“你现在什么都不必做。”
“我要做。”她抽回手,“我还能做点事。”
她以唇间渗出的一丝血,在帕角写下两个字:药粉。随后指向床边的小木箱。谢珩打开箱子,见里面整齐码放着数包布袋,缝工细致。
“这是什么?”
“止血用的。”她说,“加了雪莲和地黄,能压住伤口的毒。每人带一包,撕开就能敷,不必煎煮。”
谢珩翻看那些布袋,每包都标有名字,有的写着“前排盾兵”,有的是“弓手左队”。春桃坐在角落,低着头,手中针线未停,似刚缝完最后一包。
“你什么时候做的?”谢珩问。
“你们说话的时候。”她声音渐弱,“我让她准备的。我知道……你们不会让我上阵,但我不能什么都做不了。”
谢珩将布袋收好,放回箱中。望着她苍白的脸,忽然开口:“你不用证明什么。”
“我不是为了证明。”她闭上眼,“我只是不想死的时候,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
帐外传来脚步声,冷十三回来了。他在帘外低声禀报:“右坡已布置完毕。弓手就位,轻骑也已绕过去。口令换了三次,如今只有咱们的人知晓。”
谢珩起身走出帐外。
冷十三压低声音:“我让人盯着囚帐。方才有个守卫换岗,眼神不对劲。他多看了两眼,像是在确认什么。”
“那就让他看。”谢珩淡淡道,“让他以为消息已送出。等敌军出动,便是我们动手之时。”
“你真打算让他们打进来?”
“不让他们靠近,如何抓得出带头之人?”谢珩道,“魏长忠不会只派小兵来。他要的是活捉,是他亲手交给北狄。他一定会来。”
冷十三皱眉。“那你不能留在前营。”
“我必须在。”谢珩说,“她若醒了,发现我不在,会急。”
冷十三沉默片刻,终是未再多言。他知道劝不动。
两人立于帐口,望着漆黑一片的营地。无火光,无声响,连马匹都不曾嘶鸣。士兵们伏在掩体中,身上覆着灰布,宛如一堆堆静默的石堆。
谢珩忽而开口:“你还记得五年前慈恩寺那场大火吗?”
冷十三一顿。“记得。你说有人纵火,没人信。后来烧死了三个和尚。”
“我当时就知道是谁干的。”谢珩语气沉稳,“可我没有证据。我只能等,等到他自己露出破绽。今天也一样。我不急,他们急。”
冷十三看了他一眼。“你和她,真的很像。”
谢珩未笑,也未反驳。
他转身掀开帐帘,又回头看了一眼薛明蕙。她侧卧着,一只手仍搭在染血的帕子上,指尖微蜷,仿佛攥着什么不肯松开。
他走回桌边,拾起那支玄铁判官笔。这支笔从不离身,平日拆成三截藏于靴中。此刻他将其组装完毕,握在手中试了试重量。
冷十三道:“我去前哨看看。”
“去吧。”谢珩说,“半个时辰换一次口令。这次用‘断虹’开头,后面加上时辰。”
冷十三点头,离去。
帐中只剩薛明蕙一人。风吹进来,灯焰晃动。她忽然睁开眼,坐起身来。
动作太猛,胸口一阵紧缩,她弯腰咳了起来。这次并未吐血,但她清楚,自己已不能再用了。她咬住嘴唇,将喉间的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伸手摸到木箱,拉开最底层。那里藏着一只小瓷瓶,是她偷偷留下的一味药。她倒出一粒,吞下。药极苦,却让神志清明了些许。
她掀开被子,想要下地。脚刚触地,门帘却被掀开。
冷十三站在门口,脸色凝重。
“你要去哪儿?”
“我想看看药有没有送到。”她说。
“你出不了这个帐。”冷十三走进来,挡在门口,“谢珩说了,你若敢动,就让春桃把你绑起来。”
她未争辩,默默坐回榻上。
冷十三看着她,忽然道:“你知道他为何非得留在前营吗?”
她摇头。
“因为他知道,只要你还在,他就不能退。”冷十三说,“他不怕死,他怕你醒来时看不见他。”
她低下头,手指抠着帕子边缘。
冷十三转身欲走,又停下。“药都送到了。每个队的人都拿到了。你写的名单,一个都没漏。”
她轻轻嗯了一声。
冷十三走了。帐中再度归于寂静。
她倚在榻上,望着头顶的帐布。上面有雨水浸染的痕迹,一圈一圈,如年轮般蔓延。
她闭上眼,不再去预知什么。她只是等。
外面风更大了。远处山坡上,一只鸟突然惊飞而起。
谢珩立于坡顶,听见了动静。他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将手中的判官笔插进腰带。
他对暗处低语:“传令下去,所有人准备。敌军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