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点清除。
这四个字,像四根淬了冰的钢钉,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冷酷,死死地钉进了苏晨的脑海。
书房里很静,静得能听见老式冰箱在远处厨房里低沉的嗡鸣。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将整个世界都吞噬了,只有书桌上这一盏台灯,固执地撑开一小片摇摇欲坠的光明。
苏晨坐在光里,却感觉自己身处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原。
那不是政治斗争中常见的“落马”或“失势”,那是战争术语。它意味着在行动之前,目标已经被精确锁定,行动计划已经反复推演,所有退路都已被切断,行动的目的不是击败,而是彻底抹除。
他的父亲,苏建国,不是在棋局中输了一子,而是在他准备掀翻棋盘的那一刻,被棋盘外的一只手,连人带椅子,从这个世界上“清除”了出去。
苏晨的手指还停留在父亲的笔记上,那本承载了“清源计划”的最后几页纸张,仿佛还带着父亲指尖的温度,却又冰冷得像一块墓碑。
他没有愤怒地嘶吼,也没有痛苦地流泪。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情绪攫住了他。那是一种巨大的、令人窒ax的悲伤,混杂着一种让他脊背挺直的骄傲。
他的父亲,那个在他记忆中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警服、不苟言笑的男人,原来曾怀揣着如此惊天动地的理想。他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螺丝钉,他是一个试图重铸规则的匠人。他不是在官场里随波逐流的泳者,他是一个试图凭一己之力,让整条污浊的河流改道的巨人。
他失败了。
败得那么彻底,那么惨烈,甚至连他战斗过的痕迹,都被一道恶毒的“尘封之-锁”咒缚,埋葬了近二十年。
苏晨缓缓闭上眼睛,将那股涌到鼻腔的酸涩强行压了回去。他重新睁开眼时,眼底的波澜已经平息,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沉静。
他必须看下去。
他要看清楚,父亲这把刺向黑暗的“清源”之剑,究竟是如何铸造的,剑锋又是指向何方。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笔记。
那几页关于“清源计划”的内容,与前面那些对人事派系的分析截然不同。字里行间不再有情绪化的评语,取而代之的是冷静到近乎残酷的逻辑和数据。
第一部分,父亲将其命名为“断血”。
纸页上画着一张极其复杂的资金流向图。起点是南州市十几家当时正处于高速发展期的民营企业,涉及矿产、建筑、运输等多个领域。这些企业的名字,被父亲用橙色的记号笔重重圈出,旁边标注着它们与刘长河等“本土派”干将千丝万缕的联系。
无数条细密的黑色墨水线条,从这些企业出发,像毛细血管一样,蜿蜒地流向数十个注册地在偏远县城的空壳公司、顾问公司。经过几轮令人眼花缭乱的腾挪转移后,这些资金最终汇入一个个隐秘的个人账户。
苏晨甚至在那些账户名录里,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其中一个,赫然就是王振华的妻子。
父亲在图表的末端,用红笔标出了三个关键的资金节点——三个看似不起眼的城商行小储蓄所。他在旁边写下批注:“此三处为资金‘净化池’,由‘雅集’内专人打理,是整个黑色资金链的命门。只需以‘反洗钱’为由,突击审查,无需找到最终受益人,便可瞬间冻结其七成以上的流动资金,造成‘本土派’体系的‘供血性休克’。”
供血性休克。
苏晨的指尖微微发冷。父亲这已经不是在查案了,他是在做一场外科手术。他不想一个一个地去抓捕那些受贿的官员,他要直接切断供养整个腐败体系的黑色大动脉。
第二部分,父亲称之为“清源”。
如果说“断血”是釜底抽薪,那“清源”就是犁庭扫穴。
这一部分,不再是资金图,而是一张南州市的行政地图。地图上,从市区的各个局委办,到下辖县乡的每一个关键岗位,都被父亲用不同颜色的圆点标注了出来。
橙色的点,代表被“本土派”或“清流雅集”深度掌控的岗位。
蓝色的点,代表“学院派”的势力范围。
灰色的点,则是像周鸿途那样的“调和派”或中立人物。
整张地图上,橙色的点密密麻麻,几乎覆盖了所有涉及土地、规划、财政、人事的实权部门,尤其是在基层,更是形成了一片橙色的汪洋。
在地图旁边,父亲罗列了十几起看似毫无关联的陈年旧案。有某乡镇的征地纠纷,有某建筑公司的安全事故,有某国企的不明资产流失……每一桩案子都不大,当年也都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最终不了了?。
但父亲用一根根红线,将这些孤立的案件,与地图上那些橙色的圆点,精准地连接了起来。他用严谨的逻辑推演,证明了这些案件背后,都有“本土派”人员插手、干预、并最终获利的痕迹。
他的计划是,重启这些旧案的调查。但不是全面开花,而是选择其中最不起眼、关联人物级别最低的一件作为突破口。一旦查实,便利用此案引发的震动,顺藤摸瓜,撬动与此案相关的另一个“橙点”,形成多米诺骨牌效应。
“以点破面,由下至上。不求毕其功于一役,但求撕开一道无法愈合的口子。只要官场生态的风向改变,正气上扬,这些盘踞在基层的‘橙点’,便会如烈日下的积雪,自行消融。”
苏晨看着这段批注,仿佛能看到父亲在深夜的灯下,一边抽着烟,一边写下这些文字时,眼中闪烁的锐利光芒。
他根本不是想加入某个派系,去对抗另一个派系。
他想做的,是改变整个南州市官场的生态环境,让那些见不得光的毒草,因为没有了适宜生长的土壤和空气,而自然枯萎死亡。
这才是“清源计划”的真正核心。
它不是一次简单的权力洗牌,而是一场深刻的、触及灵魂的官场“环保”运动。
苏-晨终于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父亲为何会被“定点清除”。
因为“清源计划”一旦成功,受到毁灭性打击的,将不仅仅是以乔振雄为首的“清流雅集”,而是整个南州市已经运行了数十年、所有派系都默认并参与其中的“潜规则”本身。
父亲不是在和乔振雄一个人战斗,他是在和一种“制度”战斗。
他试图打破所有派系的束缚,重新建立一个只讲规则、不讲人情的“理想国”。
他,成了所有人的敌人。
苏晨靠在椅背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从未像此刻一样,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父亲当年的孤独与决绝。那是一种怎样的心境?明知前方是万丈悬崖,身后是滔天巨浪,却依然选择点燃自己,化作一束微光,义无反顾地冲向那片最浓重的黑暗。
许久,他才缓缓地直起身。
那股压抑在胸口的巨大悲伤,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转化。一种冰冷的、坚硬的、如同钢铁般的情绪,开始在他的四肢百骸里蔓延。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仇恨。
那是一种传承。
他将父亲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合上。然后,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了周鸿途交给他的那份,关于“南州市废弃七号疗养院”的档案。
之前,他以为这只是周鸿途的一个考验,一个任务。
现在,他懂了。
这哪里是什么考验。
这分明是周鸿途,这位“平衡之灰”的掌控者,在时隔二十年后,重新从棋盘上,捡起了他父亲当年落下的一枚棋子,然后,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七号疗养院,正是“清源计划”中,那十几起看似不起眼的旧案之一。
它是父亲当年准备点燃的第一根引线。
周鸿途什么都知道。他知道父亲的计划,知道父亲的死因,甚至知道这份档案被下了“尘封之锁”。他把它交给自己,就是在看,自己有没有胆量、有没有能力,去续上那根断了二十年的引线。
苏晨将两份文件并排放在书桌上。
一本是父亲用生命写就的“清源计划”总纲。
一份是敌人用咒缚层层封锁的计划起点。
他的人生,在这一刻,有了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路线图。
复仇,已经不再是最终目的。
完成父亲未竟的遗志,让这盘凝固了二十年的死局,重新转动起来,让“清源”二字,真正响彻南州的天空。
这,才是他接下来要走的路。
就在他下定决心的这一刻,被他扔在沙发上的手机,再次剧烈地嗡鸣起来。
不是震动,是响亮的、急促的铃声,像一声尖锐的警报,划破了深夜的寂静。
苏晨走过去,拿起手机。
屏幕上,依旧是那个没有名字的神秘号码。
他划开接听,却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机放在耳边,静静地听着。
电话那头,一片死寂,只有极其轻微的、仿佛电流穿过的沙沙声。
两人都没有开口,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耐力比拼。
足足过了一分钟,一个经过电子处理的、分不清男女老幼的声音,才从听筒里缓缓传来。
那声音没有问任何问题,也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
它只说了四个字。
“清源,重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