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萦绕着。陈宇躺在白色的床单上,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胸腹部的伤口,带来一阵细密而深刻的疼痛。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捞上岸的鱼,虚弱得连抬一下手指都艰难。
红绡正用小勺小心翼翼地给他喂着温水,柳娘则在一旁拧着热毛巾,准备给他擦拭额角的虚汗。两个女人的眼睛都红肿着,显然是哭了太久,但此刻脸上却洋溢着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的喜悦。
门被轻轻推开,郑云鹏和李文斌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看到陈宇睁着眼睛,两人眼中都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激动。
“司令!”郑云鹏的声音有些哽咽。
“大哥,你总算醒了!”李文斌也快步上前,俯身仔细端详陈宇的脸色。
红绡和柳娘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地将水碗和毛巾放下。“你们说话,我们去看看灶上煨的粥。”红绡轻声说着,拉着柳娘,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病房,并细心地将门带好。她们知道,男人们要谈的是生死存亡的大事。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陈宇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听着郑云鹏和李文斌交替着,用尽可能平缓的语气,向他汇报他昏迷这几天外面掀起的惊涛骇浪。从各方势力的暗中接触拉拢,到部队里不同军官的迥异反应——谁与重庆方面眉来眼去,谁又与新四军那边过从甚密,谁在会议上沉默观望,谁又旗帜鲜明……庆幸的是,至少目前还没有发现与日本人勾连的迹象。像李文斌、赵铁柱、谢德贵这些老川军底子,态度则明确得多,是铁了心要跟着他陈宇的。
当听到郑云鹏为了控制局面,果断扣押了公署内所有新四军方面的干部时,陈宇闭了闭眼睛,蜡黄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他理解郑云鹏的用意,这是乱世中用雷霆手段稳住阵脚的必要之举,但他还是用微弱却清晰的声音说:“云鹏,你的苦心,我明白……但人,要放。尽快放了吧。”
他看着天花板,缓缓道:“我相信,这大概率……是一次意外。” 这话像是在说服郑云鹏和李文斌,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早已翻腾过无数遍:日本人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无论西山岛的枪声背后有没有更深的内情,他现在都必须,也只能把它定性为“意外”。他得给自己,给手下这几千号在抗战烽火中挣扎出来的弟兄们,找一条能活下去、并且尽量活得好一点的后路。
而经过这次鬼门关前走一遭,很多事情他突然想通了。这个世道,早已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他陈宇不能,也无法替手下所有人决定未来的道路。更何况,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就算自己现在带着队伍过去了,以自己这般复杂的经历和独立的性子,将来能否善终,实在难说。那边清算起自己人来,手段他也是有所耳闻的。看来,想要在这即将到来的巨变中保全这支队伍的核心,同时也不得罪任何一方,似乎只剩下远走海外,跳出这个棋盘这一条路了。
一个多小时的交谈,几乎耗尽了他刚刚积聚起的一点元气。医生进来催促了几次,陈宇都勉强摆手示意无妨。最后,他气息微弱地对郑云鹏和李文斌交代:“出去……转告新四军那边的代表,说我陈宇谢谢他们来看我……明天,明天我一定见他们。今天,实在对不住,身子不争气……”
他顿了顿,又强调了一遍:“还有,扣押的人,现在就放了吧。算是……我们主动表明态度。”
消息像长了翅膀,民主军的主要军官们闻讯后,立刻从各处赶到了医院。走廊里,与同样等候在那里的新四军代表们狭路相逢,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和紧张,双方只是微微点头,连寒暄都省了。
郑云鹏走出来,面向众人,朗声道:“诸位,司令刚醒,精神还很差,医生严令需要静养。司令委托我转告谭师长、江旅长和各位代表,他非常感谢大家前来,约定明日再详谈。今天,实在抱歉,请先回吧。”
新四军方面的代表们虽然心急,但也知道此时不宜勉强,谭师长代表众人表态:“理解,完全理解。请陈司令务必保重身体,我们明日再来拜访。”
送走了新四军的人,郑云鹏和李文斌又转身对挤在走廊里的自家军官们挥挥手:“都散了,都散了!司令需要休息,这么多人围在这里像什么话!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尽管明面上这么说,但当天深夜,万籁俱寂之时,陈宇还是让贴身的警卫,秘密地将李文斌、谢德贵、赵铁柱三人叫到了病房。这三人,是他从川军时代就带出来的老兄弟,是可以托付性命的心腹。
油灯如豆,映照着四人凝重而坦诚的面容。无需太多客套,三人便将这几天观察到的、特别是关于苏征西和郑道济的激烈反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宇。
“苏征西那小子,扣人、挑衅,摆明了就是要跟那边撕破脸皮!他是怕,怕司令您真过去了,他这种‘叛徒’没好果子吃!”谢德贵性子直,压低声音说道。
赵铁柱补充道:“郑道济那边也差不多,炮舰封锁岛屿寸步不让。他们二人控制的部队里,但凡公开了身份的那边的人,都被看起来了,后来还是朱希看不过眼,亲自带人去硬要了过来,暂时安置在他自己的队伍里。”
陈宇静静地听着,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他艰难地撑起一点身子,三人连忙上前扶住。
“兄弟们,”陈宇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咱们……得想想将来了。”他目光扫过三人,“照这几次冲突的情形,就算我带着大家过去了,现在就算没有,将来……恐怕以后也难逃清算。他们……有他们的规矩。”他没有明说,但三人都懂。
“回老蒋那边?”陈宇摇摇头,“那是死路一条,那边什么德行我们都是知道的,迟早要完蛋的,而且咱们斗不过,也看不惯。想来想去……恐怕只有一条路,远走海外,离开这是非之地,两边都不得罪,图个清净,也……也算给咱们这支队伍,留个种。”
他将自己的底牌,彻底亮给了三位最信任的兄弟。
李文斌沉吟片刻,推了推眼镜:“司令考虑得是。这仗,眼看就要打完了。可打完鬼子,这内战肯定避免不了,我们这些人,手上沾过那边血的,沾过这边血的,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能带着愿意走的弟兄们,去个安生地方,做个富家翁,是条出路。”
赵铁柱也立即表态:“大哥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谢德贵也表示:“打了半辈子仗,也腻了,能安稳过日子,求之不得!”
“好!”陈宇眼中闪过一丝慰藉,“这事,千万保密。你们回去,私下里,悄悄摸个底。看看还有哪些老兄弟,是跟咱们一样,不愿意再卷进接下来的泥潭里的,心里有个数。我们……得提前筹划了。”
第二天上午,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病房里。陈宇强打精神,靠在摇起的病床上,会见了谭师长、江旅长以及华中局的特派员。
他脸色依旧苍白,说话缓慢而费力,但态度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歉意:“谭师长,江旅长,各位首长……还辛苦你们……亲自跑这一趟,因为我的事给首长们……添麻烦了。”他微微喘了口气,“之前,我昏迷不醒,手下兄弟们……担心我的安危,处理事情……急躁了些,有些地方……做得过了火。我代他们……向各位道歉。人,我已经让云鹏放了,湖上的炮舰……也下令撤回来了。”
这番低姿态,让新四军的代表们一时都有些错愕,他们原本准备了多种方案来应对陈宇的责难或借此提条件。谭师长连忙上前一步:“陈司令言重了!身体要紧!这次事件,是我们工作没做好,管理不严,我们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相关责任人,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给陈司令和贵军全体官兵一个交代!”
陈宇轻轻摆了摆手,仿佛那些具体的人和事都已不再重要。他目光投向窗外,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超越具体恩怨的清醒:“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现在想的……是手下这几千号弟兄,以后的出路。”
他转过头,目光坦诚地看向谭师长等人:“通过这次事情……两边心里,都有了疙瘩,有了隔阂。裂缝既然产生了,再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难了。既然两家人有隔阂难相处……那不如,就成为一家人。”
他顿了顿,清晰地提出了请求:“我希望,贵军能尽快拿出一个整合我们这支队伍的方案来。但我只有一个请求,也是最后的请求,伍里的每一个人,是去是留,必须让他们自己选择。不愿意去贵军的人,不能阻拦离开,愿意跟着贵军走的人,也请贵军务必善待。不能……强迫。”
这个请求,完全出乎新四军代表的预料。他们本以为陈宇会借着遇刺事件纠缠不清,索要更高代价,却没料到他在身体如此虚弱的情况下,竟如此干脆地提出了整合的意愿,而且核心条件只是“自愿原则”。
谭师长与华中局特派员交换了一个惊喜而又慎重的眼神。特派员开口道:“陈司令深明大义,以抗日大局和部下前程为重,我们深感敬佩!您提出的这个方向和原则,我个人认为是合情合理的。不过,此事关系重大,我们需要立即向华中局和军部详细汇报。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快研究,给您一个明确的答复!”
送走了新四军的代表,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陈宇疲惫地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已经掷出了决定命运的第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