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童一路颠簸,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了东沟台。
他将那包沉甸甸的盐交到老村正手上,气喘吁吁地复述着:“一个讨饭的老婆子托我带的,她说……她说盐咸,能下饭。”
老村正掂了掂,除了盐粒的粗粝,似乎并无异常。
村里刚遭过山洪,百废待兴,这包精贵的盐无疑是雪中送炭。
他叹了口气,并未多想,只当是哪路心善的过客,便吩咐人将盐拿去腌制新收的冬菜,也好让全村人过冬时能多一道下饭菜。
三日后,异变陡生。
夜半三更,整个东沟村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所有食用过那些腌菜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少,竟在同一时刻,坠入了同一个梦境。
梦中,是一片无垠的雪原。
风雪弥漫,一个身着粗麻布衣的女子背对众人,默然伫立。
她不言不语,只是缓缓抬起手臂,苍白的手指坚定地指向他们脚下,那座由巨石垒砌的民策台基座深处。
“轰——”
所有村民几乎在同一瞬间惊醒,人人冷汗淋漓,脸上写满了无法言喻的骇然。
那梦境如此真实,女子指尖的冰冷似乎还残留在他们的神魂之中。
“是她!”那名盲童第一个冲出屋子,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是给我示警的那个女人!她在指着台子底下!”
有了上次山洪的教训,村民们再无半分怀疑。
老村正当机立断,嘶吼着下令:“挖!就在她指的地方,给我挖!”
全村的壮丁抄起所有能用的工具,借着火把的光亮,疯狂地刨掘着民策台的基石。
冻土坚硬如铁,但无人退缩。
当铁锹挖进地底三尺,一声沉闷的“当啷”声响起,众人精神一振,手下动作更快。
不多时,一口周身漆黑、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陶瓮被完整地抬了出来。
在全村人屏息的注视下,老村正颤抖着撬开蜡封。
一股混合着竹简清香与羊皮膻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瓮中之物,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卷保存完好的竹简,以及一张质地古旧的羊皮图。
竹简摊开,上面用古朴的隶书写着三个大字——《耕心诀》。
而那羊皮图上,则用朱砂精准地标注了王朝境内十七座民策台的位置,并用繁复的线条勾勒出了一幅地脉联动的阵法图!
村中最年长、已近百岁的老妇人被搀扶着上前,她枯槁的手指抚过竹简上温润的字迹,浑浊的老泪潸然而下:“这不是书……这不是书啊……”她哽咽着,声音里带着大彻大悟的悲怆,“是她怕我们忘了怎么活,怕我们忘了怎么把根扎进地里!”
众人如遭雷击,瞬间明悟。
他们按照羊皮图的指示,小心翼翼地挪动了台基周围的几块巨石,重新调整了地脉节点。
然后,将苏烬宁留下的“笔芽花”种子,郑重地植于民策台的四角。
最后,他们用那包神奇的盐化开盐水,缓缓浇灌在种子的根部。
盐,来自苏烬宁的馈赠;花,是连接地脉的信物。
当最后一捧盐水渗入泥土,整座石台发出一声悠长的嗡鸣。
台基四角的“笔芽花”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土而出,舒展开嫩绿的叶片。
随即,一道道温润的微光从台基的石缝中亮起,沿着新布成的阵法脉络缓缓流转,仿佛大地的呼吸,沉稳而有力。
东沟台,活了。
与此同时,远在京城的林墨猛地从药庐中站起,她面前的“共感文”沙盘上,代表东沟台的光点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亮度,其波动之剧烈,甚至引得整个沙盘都在微微震颤。
“她成功了!”林墨
行至半途,官道被一群衣衫褴褛、神情癫狂的暴乱流民截断。
他们双目赤红,口中胡言乱语,逢人便抢,见车便砸。
林墨的马车被团团围住,护卫拔刀欲战。
“等等!”林墨厉声喝止,她敏锐地察觉到,这群流民身上散发出的脑电波,竟与“忆根草”探测仪产生了微弱的共振!
她掀开车帘,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庞。
深入探查之下,她心头剧震。
这群人中,竟有多人曾是南境边军,在溃逃途中,饮用过含有野生“笔芽花”根须的井水!
他们的神智早已被战争的创伤与饥饿侵蚀,却也因此,成了对地脉波动异常敏感的“接收器”。
林墨当机立断,她走下马车,对众人朗声道:“我乃济世阁医者,见各位身染时疫,神思狂乱,愿在此设诊施药,分文不取!”
流民们将信将疑,但林墨从容不迫的气度和她取出的那些闪着寒光的银针,终究让他们安静下来。
林墨为众人施针,又在免费派发的镇痛散中,悄然加入了微不可察的共感文粉末。
当夜,所有服药的流民都陷入了深沉的梦境。
而在林墨的“忆根草”探测仪上,一幅幅破碎而血腥的画面被重构出来——叛军头目围着篝火,狂笑着公布计划:三日之内,兵分六路,焚毁包括东沟台在内的六座民策台,彻底断绝这股“妖言”的根源!
林墨面沉如水,她不动声色地将这份情报以“疫病预警,流民将于三日后流窜至六地”的名义,用飞鸽加急传给了蓝护卫。
同时,她教会东沟台的村民,将最基础的共感文刻在陶片上,埋入通往村落的各个路口。
“她把规则种进了地里,我们就让大地替我们睁着眼!”林墨对老村正说道。
两日后,蓝护卫亲率一队精兵,伪装成流寇的模样,杀气腾腾地逼近东沟台。
这不是为了破坏,而是苏烬宁离京前与他定下的最终考验——测试民策台的自我守护能力。
然而,他们未及动手,便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村中所有的孩童,竟自发地集结在民策台上。
那名盲童立于台心最高处,他没有惊慌,没有哭喊,只是庄重地平举起双手,口中哼唱起一段古怪却又异常熟悉的音律——那旋律,分明是当年宁安殿屋檐下铜铃被风吹响的节奏,只是变了音调,变得更加苍凉、更加悠远!
刹那间,台基四角的“笔芽花”仿佛听到了号令,同时向空中释放出大量淡青色的花粉。
空气中,那些花粉与流转的微光迅速凝结,勾勒出一幅巨大的、由光构成的防御阵图!
与此同时,远方天际,六个方向遥遥亮起光柱,与东沟台的阵图遥相呼应。
地脉,在这一刻共振!
一股无形而磅礴的力量如巨浪般扩散开来,蓝护卫和他身经百战的精兵们只觉胸口如遭重锤,竟被这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硬生生逼退了三十步!
所有人都惊骇地看着眼前这神迹般的一幕,那不是刀剑,不是壁垒,而是一种源于土地与人心的集体意志。
蓝护卫缓缓收刀入鞘,他凝视着高台上那个神情肃穆的盲童,良久,低声下令:“撤。他们,不需要我们了。”
回程途中,他在写给皇帝的密报上,只留下了一句:“真正的护城河,是人心记得你。”
东沟台得救的消息传开,远在皇陵的紫大臣听闻后,竟挣扎着从病榻上起身,命人备马,执意北上。
林墨快马追至半路,试图拦阻,老人的身体已是油尽灯枯。
“前辈,您这是何苦!”
紫大臣看着她,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愧悔,只剩下一片澄澈的冰冷:“你以为我还在赎罪?不,我是在等一句‘你可以停了’。”
抵达东沟台当夜,他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独自一人,颤巍巍地跪在了那块新立的无名碑前。
他面对着村中所有识字和不识字的少年,开始用尽毕生力气,口述他所记下的每一条律法,每一桩典故。
他讲了整整三日,声音从洪亮到沙哑,再到气若游丝。
第三日黄昏,当他讲完最后一句“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时,他猛地抬头,只见西沉的残阳下,空中竟浮现出无数个模糊的虚影——那些都是曾被他亲手抹去姓名,却为这个王朝流尽鲜血的义民。
此刻,他们穿越了时空与生死,齐齐朝着这位枯槁的老人,深深躬身。
紫大臣释然一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缓缓倒地,气绝身亡。
他的葬礼上,天降细雪,一夜之间,将整个碑林覆盖。
第二日清晨,村民们骇然发现,覆盖在无名碑上的积雪,竟自然融化,形成了一行苍劲有力的大字:“道在无名,法归众生。”
林墨站在碑前,良久,她从怀中取出那本记录了无数秘辛的《灵识通纪》,没有丝毫犹豫,将其投入了祭奠的火堆。
“从此,无人再需通鬼神。”她轻声说。
火焰升腾,将窥探天机的旧时代,彻底焚为灰烬。
万里之外,苏烬宁行至边关最后一座破败的驿站,夜宿于一间四面漏风的土地庙。
梦中,“末世之眼”的景象再次浮现。
广袤的疆域图上,十七座民策台中,已有十一座被彻底点亮,彼此光带相连,构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意志长城。
剩下的六座虽未完全联通,但已有懵懂的孩童,开始在废墟边自发地模仿着种植“笔芽花”的仪式,甚至用灶底的炭灰,在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简易共感文。
她醒来时,天光未亮。
她沉默地撕下自己粗麻衣袍的一角,刺破指尖,用那殷红的血,在布条上写下两个字:守静。
她将这块染血的布条,小心地塞进土地庙神像后一根梁柱的裂缝中,然后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她并未察觉,就在她离开后不久,一只常在庙中栖身的流浪野猫,好奇地凑到柱边蹭了蹭,爪子上不经意间沾染了那一抹尚未干涸的血迹。
随即,它一跃而起,窜上屋顶,消失在黎明前的荒野里。
苏烬宁在远方的沙丘上勒住马,最后一次回望。
风沙遮蔽了她的视线,可她仿佛能看见,那十七座闪光的台影已在地平线下连成一线,如一道新生的、坚韧的脊梁,撑起了这片饱经磨难的荒土。
她不知道的是,那两个由她鲜血写就的字,一场无声的接力,一个迟到的叮嘱,已经随着那只野猫的足迹,开始了它无声而浩荡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