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带着新生的呼啸,刮过冻土与荒原。
三日后,北疆雪原深处,苏烬宁埋下那块陶片的地方,异变悄然发生。
冻土之下,陶片古朴的裂纹中,竟缓缓渗出一丝丝淡青色的液体。
这液体仿佛拥有生命,主动蜿蜒着,与那株“笔芽花”深埋地下的根系纠缠在一起。
二者甫一接触,一抹微不可见的电光在泥土深处炸开,随即,无数道比蛛丝更纤细的能量脉络,以陶片为核心,沿着地脉的走向,疯狂地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第七日,晨光熹微。
远在千里之外,王朝东南边陲,十七座民策台中最为偏远的“东沟台”猛然一震。
这由巨石垒砌的石台,平日里只是村人歇脚、孩童玩耍之地,此刻却发出沉闷的嗡鸣。
台心那面原本光滑如镜的铜盘之上,竟如水面泛起涟漪,缓缓浮现出三个模糊不清的古字:“清淤,趁夜。”
围在石台边的村民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这字迹转瞬即逝,仿佛幻觉。
“清淤?清哪里的淤?”“这青天白日的,瞎折腾什么!”议论声中,无人当真。
就在此时,一声凄厉的哭喊从村中传来。
那名双眼蒙着白布的盲童连滚带爬地冲出茅屋,脸上满是泪水与惊恐:“快!快去东沟!穿麻衣的女人急了!她一直在摇头,水要下来了!”
村民们心头一凛。
这孩子前些日子精准预言暴雨,已让他们心存敬畏。
此刻见他状若疯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老村正当机立断,抄起铁锹大吼:“都别愣着了!去东沟,挖!”
全村壮丁扛着工具,冒着刺骨的寒风冲向村东的山沟。
刚挖了不到半个时辰,将最狭窄处的一段水道疏通,只听山峦深处传来一声雷鸣般的巨响!
众人惊骇回头,只见一股由融雪汇成的山洪,裹挟着泥沙与断木,如同一头咆哮的土龙,轰然冲下!
洪流顺着刚刚疏通的河道狂泻而过,险之又险地绕开了村庄。
若是迟了半个时辰,整个东沟村必将被夷为平地!
劫后余生的村民们瘫坐在地,浑身冷汗。
老村正颤抖着走到那盲童身边,声音发虚:“娃,你……你到底咋知道的?”
孩子怔怔地望着西北方,那里是风雪来临的方向,他茫然地回答:“我不知道……是她说的……她说,陶碗记得。”
同一时刻,京城,西坊忆所。
林墨秀眉紧蹙,她发现第七碑周围的“共感文”光晕正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向外扩散,已经蔓延至方圆三丈内的地面石板,仿佛一层活着的、会呼吸的薄霜。
她抽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在空气中轻轻一划,针尖瞬间附着上了一层肉眼难辨的尘埃。
置于特制的琉璃镜下,内力催动,镜中景象让她心神剧震——那是极细微的陶质微粒,其成分与当年宁安殿屋顶的旧瓦,分毫不差!
更让她震惊的,是跪坐在石碑前的阿阮。
那曾是宫中任人欺凌的哑婢,此刻却宝相庄严。
她双手结出一个林墨从未教过的繁复法印——“承印诀”。
随着她指尖轻触碑面,整片区域的共感文光晕骤然沸腾,随即以惊人的速度重组、连接,最终在地面上勾勒出一幅巨大的、闪烁着微光的地图!
地图的中心,是一个小小的光点,其位置正是北疆雪原。
从那光点处,延伸出十七条清晰的光带,精准无误地连接着十七座民策台的所在。
林墨凝视着这幅由记忆与大地共同绘制的奇迹,良久,她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低语:“我明白了……她不是留下了规则……她是把规则,种进了地里。”
南境,聋令亭。
蓝护卫接到密报,称南境数个州县接连出现“梦示政令”,事涉农时、水利,无一不验。
他亲自伪装成游方匠人,潜入其中一个村落暗查。
他看见,亭子周围的孩童们仍在使用“笔芽花”的汁液,在石板上歪歪扭扭地书写着新颁布的政令。
而那名声名鹊起的盲童,每至深夜,必在房中焚烧一撮特殊的香料,那香气清冽,有安神之效。
蓝护卫寻机悄然取走一些香灰,连夜送往京城。
林墨的辨认结果让他如遭雷击——那香料的原料,竟是碾碎的陶片粉末!
此香可极大激活人脑深处对地脉共振的感知力,其原理,源自烬族早已失传的秘典《观星引》。
当晚,蓝护卫借宿村舍。
夜半,他陷入一个无比清晰的梦境。
梦中,他站在一座荒废的冷宫古井旁,井壁上刻满了看不懂的文字。
一个穿着粗麻衣的背影,正是苏烬宁,她没有回头,只是将一只破旧的陶碗,轻轻放入了井底。
蓝护卫猛然惊醒,冷汗湿透衣背。
他下意识地一摸胸口,指尖触及一个坚硬的物体。
他惊愕地掏出,竟是一片温润的陶片,边缘处,用利器刻着一个小小的“宁”字。
他将陶片死死攥在掌心,默默收入怀中。
在当夜的巡查记录上,他没有上报梦境与陶片,只用炭笔重重添了一句:“政自荒野出,令从残器来。”
皇陵,守陵院。
烧尽《补遗录》的紫大臣气息已如风中残烛,却仍坚持每日伏案,抄写从京城传来的新律条。
林墨赶来劝他休养,老人却固执地摇头:“名字烧完了,可债还没清完。”
是夜,暴雨倾盆。
守陵院破败的房梁上,那七个虚空大字“名归无名处”忽然泛起妖异的红光。
病榻上的紫大臣猛地睁眼,掷笔起身,状若疯魔地扑到院角的一处积水坑前。
水中倒影,并未映出他枯槁的面容,反而清晰地映出了数年前的刑场之上,苏烬宁手持朱笔,面无表情地替他签下那三百二十一个名字的画面。
一笔,一划,重若千钧。
“呃啊——!”紫大臣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重重叩首于泥水之中,痛哭失声。
次日,雨过天晴。
他召集了附近所有无家可归的流民,以残病之躯,主持了一场“无名祭”。
他将自己毕生积攒的俸禄尽数换成粮食,分发给众人,然后在院中立起一块石碑。
碑上不刻一字,只在正中,凿了一个巨大的空框。
当夜,风雨再起。
那空框之内,竟奇迹般地自然凝结出一层薄冰,冰晶的形态,宛如万千只细小的手掌,层层叠叠,彼此交握。
林墨赶到时,老人已在碑旁沉沉昏睡,枯槁的脸上,却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唇边喃喃:“他们……终于自己伸出手了。”
万里之外,苏烬宁一路向西,行至边境最后一座废弃的烽燧。
她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胸口传来一阵熟悉的、针扎般的滞涩感——是“末世之眼”即将自动触发的征兆!
她迅速寻到一处避风的洞窟,闭目调息。
刹那间,意识被扯入一片血色的幻境:广袤的疆域图上,十七座民策台中,有六座亮起熊熊烈火,火光冲天!
叛军的铁蹄将在七日内踏过那里,将石台与“笔芽花”付之一炬。
而她能清晰地“看”到,随着石台被毁,那深埋地下的能量脉络随之中断,整个传讯网络,瞬间瘫痪!
苏烬宁猛地睁开双眼,眸中一片冰冷。
她不动声色地从怀中取出最后一包“笔芽花”的种子,没有丝毫犹豫,将其混入一把粗盐之中。
她走到烽燧外,叫住一个跟随商队路过的半大孩童。
“这个,给你。”她将那包盐递过去,声音沙哑,“送去东沟台,就说……一个讨饭的老婆子,托你带的。”
孩童懵懂地接过。苏烬宁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一阵狂风掠过,刮掉了烽燧残墙上的一大块旧漆,墙壁上,隐约露出了半句早已风干的残诗:“……宁火不灭,薪在人间。”
她的脚步极轻微地顿了一下,终究是踏入了更深的荒野。
而在她看不见的身后,那把掺了种子的盐,正静静躺在孩童颠簸的布囊深处,像一颗尚未引爆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