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人似乎有所感应,眼皮动了动,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浑浊的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随即嘴唇哆嗦着,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
“宁……宁宁……”
“是我,爸,是我!”
江颐宁赶紧凑近。
江志忠看着她,眼神里复杂到甚至透露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愧疚。
他努力想抬起手,摸摸女儿的脸,却终究没有力气。
“回……回来就好……委屈……你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江颐宁见状,赶忙拼命摇头。
“不委屈,爸,我一点都不委屈。”
“您好好养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江志忠缓缓摇了摇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又昏睡过去。
江颐宁在父亲床边坐了很久。
直到刘妈进来提醒她注意身体,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房间。
下楼来到客厅,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家,江颐宁心里百感交集。
她知道,这个家,因为时代的变迁,父亲的病倒,叔叔的折腾,她的“丑闻”……
早已不复往日的风光。
那些曾经巴结江家的人,现在恐怕都躲得远远的了。
果然,她回来的消息并没瞒住。
第二天,就有些所谓的世交就打电话来,语气看似关心,实则打探虚实。
言语间,不免又提到她在边疆的那些“传闻”。
还要旁敲侧击地问她跟陆昭风到底怎么回事,孩子是谁的。
这些人还是天生的好八卦呢!
江颐宁忍着怒气,也懒得和这些人废话,索性一律用“我们很好,不劳费心”挡了回去。
但她知道,这些流言蜚语,就像看不见的针,会扎在她和江志忠的心上,扎在江家人所有人的身上,最终,也会成为加重江志忠病情的催化剂之一。
所以,江颐宁觉得她必须做点什么。
至少要稳住这个家,让江志忠能安心养病才行。
而就在这时,江志华也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城里。
他一到家,连衣服都没换,就扑到江志忠床前,哭天抢地起来。
“大哥!大哥你怎么就病成这样了?弟弟我回来晚了啊!”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咱们江家可不能就这么垮了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兄弟情深。
但江颐宁站在门口,冷眼看着叔叔这番表演,心里只有一片冰凉。
她没动,也没说话,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是她心硬,不心疼病重的父亲。
恰恰是因为太心疼,太了解床上那个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江志忠,她才更加觉得江志华眼前这番表演,格外地恶心刺眼。
他江志华的眼泪,有多少是为了他哥哥?
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江颐宁脑子里跟过电影似的,闪过好多画面。
她想起在家属院的那些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地琢磨过这个叔叔。
他为什么就那么执着,三番两次,软的硬的,来提醒她?
一开始,她也以为叔叔只是思想老旧,觉得她丢了江家的脸,要抓她回去拨乱反正。
可后来,她慢慢咂摸出不对味儿来了。
要真是为了江家的脸面,他大可以把事情压下去,悄悄处理!
何必一次次闹到部队,闹得人尽皆知?
这分明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江家出了丑事?
还有一次,她无意中听到张嫂和李嫂闲聊。
说起她们老家也有类似的事,一户有钱人家的弟弟,为了霸占家产,就想方设法把自己守寡的嫂子,逼着嫁给了他那有点痴傻的儿子,这样整个家不就落到他手里了?
当时她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一个被她遗忘的书里小细节猛地跳了出来——
叔叔家,是有一个过继来的堂弟的。
那个堂弟,小时候发过高烧,脑子就不太灵光了。
二十好几的人,说话做事还像个七八岁的孩子。
以前她没多想,只觉得叔叔婶婶不容易。
可现在串联起来……
叔叔为什么非要带她回去?
是不是就想让她嫁给那个痴傻的堂弟?
这样一来,她这个名义上的江家大小姐,就成了他江志华名正言顺的儿媳妇!
她父亲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她若嫁了过去,等父亲……
到时候,江家的大权,江家剩下那些可能还没被彻底折腾光的家底,不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他江志华手里?
他就可以越过他那个只会埋头干活、不懂钻营的大哥,彻底掌控江家!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把所有不合理的地方都串了起来。
怪不得他那么执着!
怪不得他那么愤怒!
他愤怒的不是她丢了江家的脸,他愤怒的是她打乱了他的计划!
她竟然自己找了个男人,还是个他拿捏不住的军人,还怀了孩子!
真是彻底断了他把她当成棋子,用来谋夺家产的路!
所以江志华才会气急败坏,才会一次比一次手段下作。
想通了这些,江颐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就是她的亲叔叔。
父亲还躺在这里,生死未卜,他这个做弟弟的,心里盘算的却是如何借着哥哥的病,如何踩着侄女的终身,去捞取最后的好处。
他那看似悲痛的哭声里,有多少是真为了哥哥的病痛?
恐怕更多的是为了他自己即将失去的靠山,为了他那眼看就要落空的如意算盘吧!
他此刻的眼泪,不过是鳄鱼的眼泪。
表演给谁看呢?
表演给这屋里可能还忠心耿耿的老仆看?
还是……
表演给他自己看,好让他自己相信,他真的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弟弟?
江颐宁看着江志华那副声泪俱下的样子。
心里当真没有半分感动,只有一片深深的悲哀。
为父亲悲哀,他一心疼爱的弟弟,在他病榻前,想的却是这些。
也为她自己悲哀,血脉至亲,竟能凉薄算计至此。
与此同时,江志华哭嚎了一阵,见江志忠没什么反应,只是昏睡,便擦了擦压根没掉出来的眼泪,站起身,目光转向门口的江颐宁。
他紧接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目光也紧着在她小腹上停留片刻,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痛心表情。
“颐宁!你看看你!把你爸气成什么样了?”
“要不是你在外面胡搞,弄得满城风雨,你爸能气得病倒吗?”
“江家家门不幸,出了你这号人物,真亏得你还有脸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