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异乡来客
当罗德岛的引擎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嗡鸣,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回荡在舰桥时,凯尔希偶尔会想起异客登舰那天的眼神。那里面沉淀着二十二年的黄沙,淬炼着复仇的火焰,却也凝固着一丝属于艾利奥特的、未曾完全磨灭的迷茫。她知道,时间并未抚平所有沟壑,它只是将过往雕刻成了更复杂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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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8 年。罗德岛陆行舰,会客室。
会客室的金属墙壁泛着冷白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液和一种名为“秩序”的、无形的气息。这与萨尔贡干燥灼热、充满无序活力的风沙截然不同。异客——这个名字如今像一层铠甲包裹着艾利奥特·格罗夫的灵魂——安静地站在舷窗前,望着外面移动的荒原景致。他指间夹着一枚古老的萨尔贡金币,金币在他修长的指尖翻转,捕捉着舰内灯光,反射出微弱而温暖的光晕,与周遭的冷硬格格不入。
门滑开的轻微声响没有让他回头。
“看来,那枚金币确实送到了你的手上。”凯尔希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平稳,听不出久别重逢应有的任何波澜,仿佛他们昨天才刚见过。
“是啊,手段也很特殊,不得不让我对你们的这次行动目的有所猜想…”异客停下翻转金币的动作,将其握在手心。冰冷的金属硌着掌纹。他缓缓转身,面对这个改变了他一生轨迹的女人。岁月似乎未曾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依旧是那份冷静到近乎漠然的神情,绿色的瞳孔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只有最敏锐的观察者,或许才能从她眼角极细微的纹路中,窥见一丝漫长旅途带来的风霜,“…凯尔希。”他念出这个名字,音节在唇齿间滚动,带着复杂的重量。他没有使用任何敬语。
“老伊辛还好吗?”她问道,走向房间中央的合金桌,姿态自然得像是在询问一位共同的旧友。
异客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他消失在了黄沙之中,在三年前某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不愿惊扰某个古老的梦境,“时间。时间连他那样的萨弗拉都能磨灭,我险些以为他也是诸多神话和阴谋中所论述的那种怪异的古老者。”
他向前走了两步,目光紧紧锁住凯尔希。“而时间也把我变成了如今这副嘴脸。这副我过去深恶痛绝的嘴脸。”他的话语里带着自嘲,也带着尖锐的指向性,“您呢,凯尔希?”他微微歪头,像是在审视一件稀有的标本,“您看您…几乎毫无变化。”
“你还是那个‘沙卒’吗?”凯尔希反问,避开了他关于时间的诘问。
“我入职时就说过,那都过去了,我有了新的名字。”异客走向桌边,指尖划过冰凉的桌面。
“…你骗得了自己,也骗不了我。”
“也许吧,您始终都觉得您是对的。”异客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多少暖意,“不幸的是,您确实言中许多。”
“你的记性一直不差,艾利奥特。”
“…别拿那个名字叫我。”异客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带着一种被触及伤疤的敏感与抗拒,“这些包含秘密的代号不正是为此存在的吗?”艾利奥特这个名字,关联着太多他试图埋葬的过去——天真、信赖、以及那个在源石粉尘中痛苦抉择的午后。
这时,会客室的门再次滑开,一位年轻的、戴着眼镜的菲林女孩探进头来:“老师——啊,抱歉。您有客人?”是亚叶,凯尔希的学生。
凯尔希微微颔首:“无妨。”
异客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姿态优雅却疏离。
亚叶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将一个密封的包裹放在桌上:“维多利亚办事处的信使送来了一个包裹,很特别,不是寄给罗德岛,而是寄给您的,后勤部扫描检查过了,里面是一个信息存储设备。”她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的异客,略显迟疑地补充道,“寄信人是…海蒂·汤姆森。您认识这个人吗?”
“只是一些必要的情报传递,就放在那儿吧。”凯尔希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快递。
亚叶点了点头:“好的…不打扰您了。”她再次看了一眼气场独特的异客,迅速退了出去。
门关上后,异客才慢悠悠地开口,语调带着他惯有的、经过精心计算的讽刺:“新的阴谋,哼?”
“注意你的用词。”凯尔希看向他,目光锐利,“即使你还不是我们的正式干员,你也已经签署了合同。”
“真像一个‘行动顾问’说出来的话。”异客几乎要鼓起掌来,他走到凯尔希对面,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形成一个略带压迫感的姿态,“凯尔希,您为老伊辛指点了方向,他对您感恩戴德,直到他重新踏上道路。我理解不了你们分享的那些荣耀,但现在,我在萨尔贡的事情已了,我与这大地上的一切都毫无瓜葛…”他刻意拉长了语调,观察着凯尔希的反应,“…我想,您也会给我一个新的方向的,对吧?”
“…在那之前,你得认识一个人。”凯尔希平静地回答,似乎完全不受他姿态的影响。
异客挑眉:“我以为您会小心翼翼地把我拴在身边,是新的搭档吗?”他猜测着,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
“不。”
“是你的指挥官。”
异客愣了一下,随即真正地笑了起来,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和浓厚的兴趣:“罗德岛的指挥官?您…呵,原来您还会有能够信任的对象?那我该拭目以待。”他直起身,环顾这间冰冷、高效、与他过去二十二年所处环境截然不同的房间,“…凯尔希。”
他再次呼唤她的名字,这一次,语气里少了些尖锐,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您流浪了这么久,这次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你无权过问。”
“好的,当然。如果您不想回答的话,现在您可是我的上司了。”异客从善如流,但话语里的锋芒再次显露,“可如果这里只是您的又一个虚假的居所,虚假的身份,那么在这里效力对我而言可能没有太大意义——”他踱步到舷窗前,背对着凯尔希,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荒原,“我怎么知道我不是再一次被您利用?就像利用河刃小队,就像…利用我和老伊辛,去达成您那些‘更高尚’的目的?”
凯尔希沉默着,没有立刻反驳。
异客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我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承诺。”他走回桌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把我招来的那位‘凯尔希’,到底会不会在几天、几个月、几年之内,突然又从这里消失?”他的问题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向凯尔希最核心的行为模式——她那似乎永无止境的流浪,和她不断变换的身份与立场。
“她是不是又会突然踏上旅途,干着一些其他人捉摸不透的事情,在大地上为了她自己的目的而奔波?”他的话语里带着积压了二十多年的质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承认的…依赖?他需要一个锚点,一个证明并非所有承诺都会像萨尔贡的沙堡般坍塌的证据。
“您会吗?”
凯尔希迎着他的目光,那目光深处,是漫长的时光都未能完全磨平的、属于少年艾利奥特的伤痕。
“如果一个回答就能左右你对罗德岛的忠诚,或许我应该重新审视我们的合作关系。”她试图将问题引回公事公办的范畴。
“我只需要一个答案。”异客固执地重复,他向前一步,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一个答案对您而言并不难,我甚至默许您能欺骗我。”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恳求的意味,尽管包裹在坚硬的外壳之下。
“只想要答案的话,千百个我都可以回答。”
“那您就随便挑一个吧。”异客紧逼不舍,他需要这个答案,不仅仅是为了决定去留,更是为了给过去那个在黄沙中失去一切的少年一个交代。
凯尔希沉默了。舷窗外,罗德岛正在缓慢转向,巨大的阴影扫过荒原。会客室内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运作声。她看着异客,看着这个她从萨尔贡的废墟中带出,又被他自身的仇恨与命运推向截然不同道路的“学生”。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执拗,也看到了那执拗之下,深藏的不安。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一个承诺?一个保证?还是又一个经过精密计算的、利益最大化的模糊说辞?
就在这时,会客室的门第三次滑开。
“凯尔希。”一个声音响起,平静,带着一种奇特的、能抚平躁动的力量。
两人同时转头。
博士站在门口,依旧是那身常见的制服,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有下颌的线条和那双总是显得有些疲惫却又异常专注的眼睛露在外面。他\/她的目光在凯尔希和异客之间扫过,似乎瞬间就理解了房间内紧绷的气氛。
“有什么事吗?”博士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显得有些沉闷,却有效地打破了刚才几乎凝固的空气。
凯尔希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那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百分之一毫米。她转向博士,语气恢复了惯常的、部署任务时的简洁明了:“可露希尔已经完成了补给需求,但本地似乎有一些突发情况需要你处理,阿米娅已经过去了。”
她走向博士,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与异客之间那过于接近的距离:“别让那孩子久等,她最近很努力,你应该在她需要你的时候站在她的身边。”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也带着一丝…或许是针对博士个人的、极难察觉的关切。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声音略微低沉:“…当然,你自己也是。”
“呃,谢谢?”博士回应道,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向了站在舷窗边的异客,微微点头致意。
“接下来我有一场临时会诊,收尾工作只能交给你和阿米娅了。”凯尔希继续说道,将话题完全转向了工作。
博士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凯尔希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罗德岛的舰身已经完全调转了方向,巨大的陆行舰开始加速,履带碾过大地,发出沉闷而有力的轰鸣。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将这新的航向纳入胸臆,然后下达了指令,声音清晰地在会客室内回荡,也通过内部通讯传遍了全舰:
“如果顺利的话,就在日落之前通知罗德岛全舰——”
她的话语短暂停顿,目光扫过博士,扫过异客,最终投向舷窗外那无垠的、充满未知的地平线。
“------起航吧。”
指令落下,引擎的嗡鸣声陡然增强,化为一股坚定向前的推力。异客握紧了手中的金币,那枚来自老伊辛、承载着过往与约定的金币。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关于“永远”的承诺。他得到的,是一个行动,一个方向。
凯尔希没有再看他们,转身离开了会客室,白色的外套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博士对异客再次点了点头,也转身离去,投入舰桥的忙碌之中。
异客独自站在原地,舷窗外,荒原的景象开始加速向后流动。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依旧温热的金币,然后缓缓将其收起。
起航了。
无论过去有多少纠葛、多少质疑、多少未能解答的疑问,这艘巨舰已经承载着所有的过去与未来,驶向了新的航程。而他,异客,艾利奥特·格罗夫,也在这航程中,找到了一个暂时的,或许也是最终的…方向。
舰桥的广播里传来阿米娅清晰而坚定的声音,重复着凯尔希的指令:“罗德岛全舰,起航!”
引擎轰鸣,陆行舰如同苏醒的方舟,坚定地碾过苍茫大地,驶向那片沉浮着无数命运与希望的、广阔而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