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是【寄奴】这件事,朱载比许多人知道的都要早——
早在初次拜访先生,他隐约便有察觉。
一个名震天下的上卿,就算是一时失势,也能于背后出谋划策。
可十年前那场震怒,朝野动荡,谢家又没有真心相救。
分明只要找几个甘愿替死的死士,偷天换日之事。
分明陈郡在谢家手中,只要将人藏在陈郡隐姓埋名,深居简出,就算是皇帝也未必能找得到人。
可谢家因利而动的百年世家,却又偏偏将人弃之敝屣。
直至十年生涯往复,昔日少年成名的‘谢上卿’竟需要为几车药材奔波,求见淮南王,自荐教习世子......
是以,朱载第一次率商队替朱焽寻先生赔罪之前,便隐约察觉到,先生身上或许有古怪,一路揣摩甚多。
可时过一秋,朱载早已忘了自己当初揣测先生时的卑劣念想。
只记住了,风雪中那道清癯孤影。
只记住了——
【我遇先生,而知天下之大。】
这天下,不是一人之天下。
但先生......
先生不仅能看到他的心,还总能看到他的魂魄。
有时,他甚至会想,他从前苟且偷生留着性命,是否只为等遇见先生的那一天。
他为这个念想,也曾付出过许多,他想拜师,想送礼......
也曾,于崇安城外,将朱焽带来送礼的那柄节杖翻出,偷偷做了些手脚......
是的,他当然不是和五郎随意打闹翻出的节杖。
他是,他是希望朱焽送礼时,‘碰巧’送出一柄铃舌被毁的节杖,‘碰巧’被先生厌弃。
他无法被先生喜爱,那朱焽更无法。
只可惜,无论何时,天意都眷顾朱焽,爹娘都眷顾朱焽,千年罕见的女县令,也眷顾朱焽......
而先生,果然亦见朱焽而惊异。
朱焽到底是能登场入室,一诉他看似‘美好’,实则‘荒唐’的思想。
而他,只能蹲在偏室里吃茶。
更可笑的是,他从天亮吃到天黑,也没吃出是什么茶,茶点又是何味道。
他只是一遍遍对自己说,先生那么聪慧,定不会察觉不到【天下为公】四个字,就如朱焽此人一样,初时唬人,可只要稍作了解,便会越发觉得朱焽......懦弱不堪。
朱焽不懂,性情与才能,两者息息相关。
一味为仁为善,不仅救不了苍生,说不准也救不了自己。
史书里册册都写大道理,可那些春秋笔法里不引人瞩目的细枝末节,才是重中之重。
本朝太祖皇帝曾也只是前朝富户出身,在乱世中于多番势力厮杀,早年又以【埋伏五百刀斧手于帐后,以摔杯为号】,宴席上斩杀另一诸侯,这才立稳脚跟,逐步争霸天下。
可朱焽却没想过——
太祖皇帝哪里来的刀斧手,调兵还是用死士,选谁才能放心?
刀斧甲胄无论何时都受官府管控,如何才能弄到那么多的甲胄不被旁人告发?
准备宴请之前,需不需要演习?演习时动静又会不会被旁人听去,泄漏消息?
用何等杯子,砸多远,又用何等大的帐才能藏下五百刀斧手?
藏得多近才能担保刀斧手杀掉赴宴的敌人之前,同在宴席上的自己不会被察觉不对的敌人先一步杀死?
最最关键的是,敌人既已是敌人,多少隐约也能察觉关系不睦,凭什么犯险来赴宴?
朱焽连这些都搞不明白,根本打不到天下。
纵使他有一日侥幸,有人将天下打下来送到他手边,他往后又要如何同世家周旋,推行所谓的政令?
根本不会有人理他!
不会!不要!不可理他!
朱载无数次咆哮这句话,可偏偏,先生似乎听信了朱焽的话。
先生待朱焽好,卷卷尺牍,册册珍藏。
先生给朱焽的所有书册,他都看过,摹本手自笔录,将那些史书里春秋笔法里那些机锋一一拆解,细细道来......
先生分明对朱焽用了心,可朱焽天天在忙农活。
朱焽此人,甚至搞不清楚轻重缓急,不知道那些书读完,往后能让多少人吃饱饭,他只惦记着当下那些收成......
可怜先生才调举世无伦,偏偏遇见个朱焽。
可怜......
可怜他没能得天意,没能得父母,也没能得先生,想学却又不能学。
是以,当发现先生开始冷落朱焽,收回一切,又听闻平阳传来消息,消息又关乎先生身世时,他第一反应不是鄙夷,不是震撼——
而是欣喜。
欣喜于先生没有好出身,欣喜淮南那边肯定知道此等消息,肯定不会让朱焽拜师......
欣喜于,自己又有了机会。
他终于能坦诚,自己原本就是此等卑劣之人。
他妒忌成性,他鼠目寸光,他看不到更多。
谢家哪怕再好,明日就能让他做皇帝,他也只愿意在先生膝下,听从先生嘱咐。
先生不会错,先生不会错。
纵使是如今先生试探他要不要娶谢家女,可他只要提出自己的想法,先生也一定会......
“那便算了。”
朱载闻言,猛然回神,而前头那道身影果然道:
“既然你不愿意,那就不娶谢家女。”
小朱载心头一松,顿时又眼泪汪汪,唤道:
“先生......”
先生体谅人,先生好,先生好得不得了。
朱焽不知先生的付出,是朱焽的不是!
清癯身影被唤的一僵,不留痕迹地远离小半步距离,待差点踩到椅子边缘才顿住步子:
“......男子汉大丈夫,好好说话。”
余幼嘉直接一道爆笑,声音炸响在寝殿内,引得朱载回头,疑惑问道:
“你又做什么?”
余幼嘉笑的停不下来,只能边笑边连连摆手:
“没......没事......”
“只是难得见到你们俩如此神情,我算是知道有些文臣不受宠时,为何老写自比怨妇,写些酸不溜秋的诗......”
原来都是有讲究的!
君臣,偶尔恰比男女。
有些情谊,当真是难以言喻。
而太尊崇,太赤诚,偶尔就真有些让受用者浑身不自在!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小朱载是这番脾气!
况且,她还从未在寄奴脸上看过这样的神情呢!
余幼嘉越想越乐不可支,晓得前仰后合,小朱载这回终于隐约意识到坏鱼籽这是在笑自己,脸色稍沉,‘威胁’道:
“你笑我,你等着,我早晚给你找三五个貌美小郎君,让你尝尝后院里满是‘怨妇’,鸡飞狗跳的滋味。”
这回,余幼嘉笑不出来了。
余幼嘉笑容一僵,背后顿有发寒之感,再抬头时已经满脸严肃:
“算了,还是聊聊正事吧。”
“刚刚聊到何处......哦,既小朱载不愿意娶谢家女,这位谢家使者与将要来到的谢家女,又该如何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