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雪紧,寒风穿隙。
余幼嘉到底是跟随在小九身后,踏过一地的碎雪,到了孤馆门前。
小九将门扉打开一道缝隙,内里一片幽暗,显然没有点灯。
余幼嘉又一皱眉,再次起了回客栈的心思,却见小九打开灯笼,又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方莲花缠盘烛台来点燃,交到了她的手中。
烛台火舌摇曳,被廊下穿堂风吹得几度明灭。
余幼嘉下意识护住火舌往避风处一偏,随后身后便传来毫不迟疑的门扉合拢声。
余幼嘉:“......”
这就走了?
这对吗?这真的对吗?
这乌漆嘛黑,风哭狼嚎的无月之夜,说是志怪聊斋里妖精鬼怪出没只怕都有人信,这表哥她当真是非看不可吗?
这病就真的如此重,晚上见不到她就会死?
余幼嘉脑子一团疑惑,她往黑暗深处更近了一步,轻唤了一声:
“表哥?”
周利贞自是没有回音,余幼嘉倒是因这一步,脚下立马感觉出有些许不对劲。
那是......相当绵软的东西。
那一瞬,余幼嘉脑中不可抑制的蹿出众多惊悚的画面,列如雪夜命案,人死尸留,尸体倒于地,被路人踩到......
余幼嘉微微眯了眯眼,旋即弯下腰去,这才发现,地上的不是什么尸体,而是遍地层叠,高低不平的纱幔。
烛火跳动之下,青纱幔往远处蔓延而去,似乎不见尽头。
又是青纱。
余幼嘉心中嘀咕了一句,开始第一次正视一件事,那就是——
自家表哥,好像很喜欢纱幔。
外头本应该待客接人的厅被四面打通,悬青纱帐将掩人息。
而这里,也是滔天的纱幔。
不好看吗?
不,不,很清雅绝伦。
但,这不是普通人家,或者说,不是余幼嘉以前所接触的人里,该有的喜好。
纱幔清透,工序繁杂,质地昂贵。
而青又通‘清’,最受追求‘清白’‘清流’的文人墨客喜爱。
若没记错,前朝便有【隔绛纱幔而受业】的说法,意在指代这东西在文人墨客的起居中不能少。
如此多的纱幔......
纵使余幼嘉不清楚到底需要多少银钱,但也知道绝对不会便宜。
余幼嘉的眉间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轻皱,她手持烛台,一步步往纱幔起伏的深处走去。
她又唤了一声:
“表哥?”
这回回应她的,是一声难以自制的咳嗽声。
咳嗽声低哑低哑,呼应着外头的风声,与烛火跳动间映射在四周的虚影,十成十的古怪悄祟。
却还是没有回应。
越来越像是鬼祟作怪了......
余幼嘉暗道一声,旋即一边迈步往声音处走,一边问询道:
“听小九说你很难受......可是好些了?”
从前对表哥的印象倒确实也是因身体不好而总是拒绝待客,但仅是几日没见,便有此等变故未免也.......
仍没有得到回应的余幼嘉心中腹诽,护着烛火大步往前走,而后,神色便是一凝——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满地纱幔的尽头。
一张被悬顶纱幔倾泻覆盖的雕花木床。
烛火不明,万物不清。
余幼嘉没能看到表哥这个人,却瞧见了从纱幔中垂落的一只雪白手腕。
修长白皙的手指,略有薄茧的指腹,以及......腕口处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黑痣。
表哥,确实是表哥,没错。
但,余幼嘉瞧着不远处那节垂落塌旁的手腕,脑中却莫名多了个不合时宜的念想——
鱼饵。
那节白皙,修长,精致宛如能工巧匠凿刻数十年才悉心得到的手......
有点像是鱼饵。
这也不是空穴来风,全因余幼嘉从前听过一则志怪之谈,说是鬼怪此人时,往往会留下头颅,或者能令家中亲眷辨识的肢体残骸,叼在口中,若是有人因急于寻人而来,没有仔细探查,随后被藏于后头的鬼怪一口吞下......
余幼嘉震了震精神,第三次唤道:
“表哥?”
许是刚刚两声都较远没有被听见的缘故,这站在床榻前的第三声,终于是惊动了内里的人。
周利贞好似刚刚被惊醒一般,有些无力的声音隔着纱幔传来:
“......表妹?”
此声在风雪夜不算响,但余幼嘉确是听了颇觉宽慰。
她往床榻边又踩了一步,带动层层的纱幔荡开,勾动那只未收回的白皙手腕,一时间旖旎无比。
余幼嘉缓声道:
“大前日见表哥还是好好的,怎么今日病的如此重?”
“有寻大夫来瞧过吗?大夫如何说?”
“还有......”
余幼嘉稍一迟疑,到底还是凭借信任,直白问了出来:
“这里的纱幔为何如此之多?”
内里沉寂了几息,周利贞方才答道:
“我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纱幔透气,呼吸不畅的病患最适合如此,母亲因忧心我,便使了不少家财换了许多纱幔......”
“若是我身子好些就好了,前几日也不必连累表妹同我一同坐在青纱帐之中吹冷风......”
原是如此。
余幼嘉原先不知何时皱起的眉眼微不可查的松懈下来,又听没有下文,只得再次追问道:
“病的如何?可是好些?”
这回,又没了回答。
余幼嘉吃不准意思,正在思索,却听内里声音又开口道:
“......终归不知何时便会死去。”
“表妹,我若是走了,你会替一个不孝早幺子照顾母亲吗?”
余幼嘉不爱听这些话,原先松懈下来的眉眼登时又紧了起来:
“表哥!”
这声不小,余幼嘉身前的烛火几乎是霎时黯了好几息。
周利贞被喝了一声,似乎有些受惊,数息之后,才操持着微微有些发喘的声音,道:
“......表妹,你那日说梦见我,我这几日也总梦见你。”
余幼嘉不爱丧言丧语,却更不爱病者追忆往昔。
她抬眼看向账中,却再次只看到一团阴影。
周利贞的气息清浅,飘过纱幔,缓缓而来:
“我总是梦见你......你在庭中缠着人荡秋千。”
“侧厅会廊口的那棵树,你记得吗?”
这回,轮到了余幼嘉没吭声。
周利贞似乎也不在意,只是又说道:
“你那时候还很小......”
“母亲也总是比疼爱亲儿子还疼爱你......”
“我这几日梦醒时总在想......既一家三口回不到当初,那你好好活着,好好照顾好自己也极好。”
“我总会比你死的早,我有什么,你便多拿些什么,哪怕不喜欢,有银钱傍身,往后也总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只一句话,便将前几日的赠礼缘由道了个一清二楚,一干二净。
‘他’身处病中,却仍惦记着母亲,惦记着自幼一起长大的阿妹。
昔年的情分与今早的厚谊交织,寥寥数句,便勾勒出无尽的寂寞冷清。
余幼嘉见不得如此,沉默着,沉默着,到底是几步上前,牵起了那只垂落在床榻旁的‘鱼饵’,掀开了床幔的一角,坐在了周利贞的身边。
那手很凉,许是因为难得碰见温度的缘由,在余幼嘉手中时,指尖还下意识的跳动了一下。
余幼嘉握着那只手,也终于瞧见了床榻内的情景——
周利贞躺在榻上,鬓发散乱,衣襟微开,似有薄汗。
而他的脸上,原本那张如妖似月一般的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轻纱。
他的气息清浅,那覆面的轻纱宛若静止。
余幼嘉稍一斟酌,到底是脚下一勾,在地上勾出一块空地来,将原本手中的烛台放下,而后,便是去扯周利贞面上的轻纱。
烛火持低,自然幽远。
一切晦暗不清中,轻纱拂面的动静似乎惊动了周利贞。
他下意识用另一只手牵住了轻纱的一角:
“莫要过了病气......”
余幼嘉没理他,反手扣住他的手腕,而后将轻纱抽离——
面色霜白似初雪,薄唇失尽血色。
鸦青鬓发散落枕畔,衬得锁骨愈显伶仃。
通身温雅里渗出枯枝将折的冷意,比往日更显寡淡,可眼尾一抹病态薄红却如残梅,比往昔更胜三分。
余幼嘉当场愣住,周利贞垂眸,难掩黯然神伤:
“......很难看,对不对?”
余幼嘉回神:
“不会,表哥天生丽质,无论如何,都很好看......”
而且病弱时,更胜一筹。
后面半句,余幼嘉没敢说。
因为她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屋内,确是有鬼。
只不过,是一只‘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