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麓词心录》
第一百六十三章 秋屏题句
云麓山的秋来得格外清透。
煜明抱着新制的狼毫笔穿过竹林时,听见身后传来簌簌响动。回头只见苏郁茗披着件月白披风,衣襟上沾着几片枫叶,手里提着个油纸包——不用猜便知是镇上那家老字号的绿豆糕。
\"快尝尝,新出的桂花味。\"苏郁茗掀开油纸,露出码得齐整的糕点,\"昨日在西街见这纸包上印着'竹露松风'四字,忽然想起你说'笔锋需带秋意',便买了来。\"
两人在书院后园的竹影里铺开毡子,秋阳透过叶隙织成碎金,落在苏郁茗新制的诗稿上。煜明扫过纸角\"钗头凤\"的词牌,目光停在\"竹影摇,墨香飘\"两句:\"苏兄这阕,倒像是为这方竹荫量身而作。\"
\"昨夜听雨打竹叶,忽然想起去年此时,你我在岳麓书院抄录《白石道人歌曲》。\"苏郁茗用指尖碾碎一块糕点,撒在石桌上逗雀儿,\"当时你总说我字太瘦,像竹枝——如今倒真让竹影落了满纸。\"
忽有微风掠过,将诗稿卷到石凳下。煜明俯身去捡,见背面竟画着幅小像:松树下有两人对坐,一人执卷,一人煮茶,题款是\"壬午秋日,与明兄小聚\"。他指尖摩挲着\"小聚\"二字,想起那日苏郁茗冒雨送来避虫的芸香草,自己则翻出藏了三年的武夷岩茶,两人就着烛火辨茶韵,直喝到月过松梢。
\"这'墨香飘'三字,\"他指着词中句子,\"该是指那天你泼翻了墨汁,却在宣纸上晕出片潇湘竹影。\"
苏郁茗闻言大笑,袖口扫落两片枫叶:\"分明是你救纸心切,用镇纸刮出的竹节——罢罢,明日去山下寻个匠人,将那方'竹露'砚刻上你画的竹枝如何?\"
第二章 霜桥联句
霜降那日,两人约好去观枫。
山路铺满赤金般的落叶,苏郁茗忽然在溪桥边驻足,指着石上青苔道:\"煜明兄看,这苔痕倒像个'秋'字。\"话音未落,一阵山风卷着枫叶袭来,他抬手接住一片,见叶面叶脉如细笔勾勒,忽然从袖中摸出炭条。
\"且看我补个'意'字。\"他半跪在地,在落叶堆里勾勾画画,霜白的靴底蹭上了泥色。煜明凑近去看,见他以枯枝为笔,将枫叶拼成\"秋意\"二字,中间用松针点缀,倒真像幅微缩山水。
\"缺个词牌。\"煜明解下腰间锦囊,取出半卷桑皮纸,\"就用《钗头凤》如何?\"
苏郁茗眼睛一亮,炭条在掌心敲出节奏:\"你我各写半阕,如何?\"说着便在纸上落墨:
\"风敲竹,霜侵菊,
阶前枫叶题诗读。\"
煜明望着桥下流水将落叶送往远处,忽想起去年冬日苏郁茗为他寻来的暖砚炉——炉中炭火烧得通红,这人却偏要说是\"怕墨汁冻成冰蝴蝶\"。指尖一动,续道:
\"炉温续,茶烟簇,
十年心迹,半窗幽独。
笃、笃、笃。\"
\"这'笃'字用得妙。\"苏郁茗用炭条点着\"幽独\"二字,\"世人皆道'独'字凄凉,却不知有知己如你,即便独坐,心下也笃然。\"他忽然将炭条扔进溪里,看它随波漂远,\"就像这枫叶,看似孤零,却知流水会将它送往老友案头。\"
归途中,暮色浸染层林。苏郁茗忽然指着远处山坳:\"看,那片枫香林像不像被打翻的朱砂砚?\"煜明顺着他的指尖望去,见夕阳将万木染成琥珀色,忽然想起方才词中\"题诗读\"三字——原来最美的诗,从来不在纸上,而在有人共赏的秋光里。
第三章 雪窗补帖
冬至前,苏郁茗染了风寒,在煜明的书斋养病。
窗棂上结着冰花,案头的《淳化阁帖》摊开在\"快雪时晴\"帖处。煜明坐在榻前研墨,忽听苏郁茗轻轻咳嗽:\"莫研太浓,小心伤了笔锋。\"抬头见那人蜷在锦被里,发梢还沾着冷汗,却仍惦记着笔墨。
\"先喝药。\"煜明将青瓷碗递过去,碗底沉着几粒冰糖——这人总说苦药坏了诗兴。苏郁茗却盯着他袖口:\"你昨夜又抄经到子时?瞧这墨渍都染到袖口了。\"
忽然一阵风卷着雪粒扑窗,帖上\"羲之顿首\"四字被烛火晃得微颤。苏郁茗挣扎着坐起,从枕边摸出个绢袋:\"前日整理书箱,发现这卷王右军残帖......\"
绢袋里是半张泛黄的拓本,\"情\"字缺了半边,倒像片飘落的竹叶。煜明想起三个月前,苏郁茗为换这幅残帖,竟将祖传的羊毫笔典当了——此刻见他病中仍记挂着自己的喜好,喉间忽然发紧。
\"补个字吧。\"苏郁茗将笔塞进他手里,\"用你的'松烟墨',定能补得浑然天成。\"
煜明握着笔悬在帖上,雪光映得纸页发白。他忽然想起两人初遇时,苏郁茗伞面上未写完的《钗头凤》,以及后来每回和词时,对方总爱用朱笔在字旁画松竹的习惯。笔尖落下,\"情\"字右侧添了丛墨竹,竹梢轻轻勾住缺角,竟似天生如此。
\"竹报平安。\"苏郁茗望着那丛竹笑了,\"这样一来,这'情'字便有了根脉,纵是风雪,也折不断。\"他忽然从枕下摸出个锦盒,\"早备下的冬至礼,原想等病好了再给......\"
盒中是方竹节砚,砚池里蓄着清水,映着盒底细刻的\"岁寒\"二字。煜明指尖抚过砚侧的\"露\"字——正是苏郁茗说的\"竹露清响,最宜磨墨\"。窗外雪落无声,砚石却透着暖意,像极了这人惯常的笑眼,总在清寒里藏着春风。
第四章 梅坞论禅
立春那日,两人去后山寻梅。
谷中梅枝初绽,白瓣上凝着未化的雪粒,远远望去像落在绿绮上的碎玉。苏郁茗忽然停步,指着岩石上的苔藓:\"你瞧,这纹路像不像怀素的狂草?\"
煜明凑近细看,苍苔沿石缝蜿蜒,倒真有几分\"笔走龙蛇\"的意趣。他摸出随身携带的小楷笔,在袖口撕下的宣纸上勾了几笔,苔藓竟化作幅《墨梅图》,枝头栖着只振翅的山雀。
\"好个'寒雀闹梅枝'。\"苏郁茗抚掌赞叹,从腰间解下酒葫芦,\"去年酿的梅子酒,该开坛了。\"
酒液入喉清冽,带着点未褪的酸涩。煜明望着苏郁茗仰头饮酒时,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轻轻滚动,忽然想起去年他染病时,这人也是这样倚着窗棂,用枯枝在积雪上写《赤壁赋》,说\"病中需见些壮阔气象\"。
\"还记得在白鹿洞书院,你我赌书泼茶么?\"苏郁茗用酒葫芦在石上画圈,\"你输了半阙《西江月》,却拿自家酿的梅子酒抵账——那时我就想,这酒里该浸着三分诗骨。\"
\"醉翁之意不在酒。\"煜明指着他衣襟上沾的梅瓣,\"在乎山水之间,更在乎......\"话未说完,忽闻深谷中传来钟响,惊起几只寒鸦。苏郁茗忽然将酒葫芦往他怀里一塞,拔腿往梅林中跑:\"看谁先找到那株'宋梅'!\"
雪泥上的脚印交叠前行,惊起的梅香混着酒香。那株传说中的古梅果然在谷深处,主干皴裂如铁,枝桠却缀满新花。苏郁茗掏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在树皮上刻下:\"与君同醉梅花下\"——刚刻到\"醉\"字,忽听煜明在身后轻笑:\"该添个'醒'字,免得误了下山时辰。\"
于是歪歪扭扭的\"醒\"字挨着\"醉\"字刻下,笔画间还嵌着片飘落的花瓣。多年后有人路过,见这刻痕已被岁月磨得温润,却仍能辨出\"醉醒\"二字,旁有小字注着:\"丁未年立春,与明兄寻梅戏刻。\"
第五章 驿路寄笺
暮春时分,苏郁茗因家中急务需暂返江南。
长亭外的老槐树正落白花,像极了三年前初逢时的栀子雪。煜明将个油纸包塞进苏郁茗行囊:\"里面是云麓山的雨前茶,还有你说缺角的《山谷题跋》抄本。\"
苏郁茗捏了捏纸包,触到里面硬物,打开见是方刻着\"竹露\"二字的印泥盒,盒底用极小的字刻着:\"墨痕可干,心印不磨。\"
\"此去或需半载。\"苏郁茗望着山下蜿蜒的驿道,风卷起他的衣袂,露出腰间煜明送的松纹锦囊,\"若有新词,当寄与你共赏。\"
三日后,煜明在书斋收到第一封信。素笺上是首未写完的《钗头凤》:
\"舟行缓,春山远,
孤灯独对书窗晚。\"
墨迹在\"晚\"字处洇开小团水渍,像滴未干的泪。煜明摸出松纹砚,就着残墨续道:
\"砚池浅,心河漫,
半笺鸿字,满庭蕉篆。
盼、盼、盼。\"
他望着窗外新长的芭蕉,想起苏郁茗总说\"雨打芭蕉如听琴\",遂取来刻刀,在窗棂上轻轻刻下道蕉叶纹。刚刻完,忽闻檐角铜铃骤响——有信差冒雨送来江南的纸笺。
这次的字迹格外清瘦:\"见道旁枇杷初黄,忆起云麓书院后园那株,曾与君共摘酸果。今补前词:
\"茶烟散,诗怀展,
枇杷树下落花软。\"
煜明望着\"落花软\"三字,忽然笑出声来。那年他们偷摘未熟的枇杷,苏郁茗被酸得皱眉,却偏说\"此味最宜入诗\"。他取过朱砂笔,在\"软\"字旁画了只衔果的山雀,又题:\"待君归日,同尝新酿。\"
尾章 竹露松风
半年后,银杏染金时,苏郁茗踏月而归。
煜明在书院门口迎他,见其衣襟上别着枝半干的桂花,正是自己上月随信寄去的。\"江南无所有,\"苏郁茗笑着摊开掌心,\"唯有这枚砚滴,刻着你说的'竹露松风'。\"
那是个青瓷小兽,口中衔着竹节,腹中空空可盛露水。煜明接过时,发现底部刻着细如蚊足的字:\"每到夜深磨墨,便觉君在侧,以竹露调墨。\"
\"该写《钗头凤》的终章了。\"苏郁茗取出半卷残纸,正是分别前未完成的那阕。煜明看见纸上新添的\"鬓微霜,又何妨\",忽然握住他的手,用狼毫饱蘸松烟墨:
\"山长在,松风畅,
十年心迹同天朗。
星霜换,情如篆,
竹露研墨,松烟入卷。
念、念、念。\"
\"这'情如篆'妙极。\"苏郁茗用指尖拂过\"篆\"字,\"篆书贵圆转,友情贵久长,可不就像松枝缠石,竹露滴砚,看似清浅,实则刻入岁月肌理。\"
窗外忽然掠过归鸟,翅影剪碎满地月光。两人相视而笑,都未问这半年的奔波辛苦——有些话语,早被磨进了墨里,写进了词中。煜明将竹露砚滴注满清水,看苏郁茗铺好澄心堂纸,忽闻远处山寺传来夜钟,惊起檐角铜铃,叮当声里,仿佛又回到了初逢的那个春朝。
(全文完)
诗词赏析:友情的时空哲学
《钗头凤》在本文中完成了从\"即时相契\"到\"时空对话\"的蜕变。苏郁茗的\"舟行缓,春山远\"以空间距离写思念,却在\"孤灯独对\"中暗藏信任——真正的知己,即便隔着烟水,也能在同一轮明月下共写新词。煜明续的\"砚池浅,心河漫\"堪称神来之笔,以具体的砚池对照抽象的心河,道尽\"纸短情长\"的妙谛。
最动人是\"枇杷树下落花软\"的日常意象。告别时的\"折柳\"太刻意,反不如回忆里共摘酸果的琐碎细节,见出友情的烟火气。当苏郁茗用\"茶烟散,诗怀展\"承接前句,已将离愁煮成了回甘的茶——原来真正的想念,不是执手相看泪眼,而是行至某处风景时,本能地想:\"这朵花开得正好,该让那人也瞧瞧。\"
词中\"竹露研墨,松烟入卷\"的对仗,暗合中国文人\"物我相忘\"的精神境界。竹露与松烟本是自然之物,经知己之手,便成了传情的媒介。这种将思念物化的写法,比之\"海内存知己\"更见细腻,如竹露滴砚,虽无声响,却在墨痕里洇出整片春天。
当终章的\"星霜换,情如篆\"收束全篇,《钗头凤》的曲栏已化作云麓山的石阶——两人拾级而上,未必步步相挨,却始终朝着同一轮明月。就像词中\"念\"字的叠用,不是空茫的守望,而是将每一个当下的月光、竹影、墨香,都酿成待与君说的\"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