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刺破云层,铺撒出一抹青纱,将陌生的宫墙笼罩的愈发神秘。
徐巨野望着前面越走越快的两人,有心想喊一声,问问前面还需要穿过几座宫门?
可他又担心声音大了,引起禁卫军的警觉。
心中这般想着,脚下禁不住加快几步,可他才刚快走几步,走在前面的唐三兄弟似有所感,猛地回过头来。
那面无表情的脸,在昏黄的宫灯反衬下,像个死人脸般没有一点血色,饶是见惯生死的他,突然见到这么一张脸,也是惊的脚下禁不住一个趔趄。
好在身后有兄弟手快的,扶了他一把,才令不至于摔在地上。
不过他的突然摔倒,还是引起不大不小的骚动声。
好在,热心肠的唐三兄弟在前面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勉强止住大家伙的混乱。
殷勤善心的他,似乎看出了众兄弟们的担心忐忑,贴心地跑回来,小声说道:
“再穿过一个宫门就到狗皇帝的寝宫了,大家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垫,休息一会儿,别一会儿杀皇帝的时候,兄弟们再没了力气。”
有个心地实诚的汉子闻言,觉得唐三这个兄弟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婆婆妈妈,杀皇帝那需要吃东西休息,等杀完了再回来吃也不打紧。
不等徐巨野开口说话,他先拍着胸脯保证道:
“你这人还怪好嘞,还问俺饿不饿?嘿嘿,其实你甭怕俺没了力气,放心,俺在家一个人比有两头牛的刘地主家干的农活都多,有的是力气,不用歇息。”
其他人都有样学样,拍的胸脯砰砰响,大有关二爷斩华雄前的威猛气势。
“嘘!小声点。”
热心的唐三兄弟又一次提醒大家:
“这里是宫里,大家要敛声,要出其不意,要给狗皇帝一个大大的惊喜。”
原本因为在宫里七拐八拐,穿门过洞已经有些意志消沉的白莲教众,在他三言两语的鼓动下,又重新焕发斗志。
若不是唐三一再强调噤声,估计这么一会儿都得嗷嗷叫了。
提着灯笼,远远站在宫墙拐角处的魏忠贤,望着这一幕,心中禁不住在想:
“得亏,点唐辰做了驸马,若真逼的他去做了反贼,恐怕会是朝廷的劲敌,这也太会鼓动人心了。”
“想什么呢?走啊!”安抚完白莲妖人,唐辰又跑回魏忠贤身边,走了两步见他没跟上来,不由伸手扒拉了他一下。
魏忠贤这才如梦初醒,继续头前带路,眼见快到他和石大亨约定的埋伏处,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
“他们意志消沉了不好吗?为什么你还要回去鼓动打气,这不是增加禁卫军的平叛难度吗?”
唐辰嘿嘿一笑:“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意志消沉的时候,遇到困难会怎么做?”
魏忠贤不假思索地道:“先放一放,理清思路再来。”
“对呀,这帮人是来刺王杀驾的,如果士气低迷,骤然遇到伏击,第一件事想到的是跑路,宫里道路这么多,他们万一跑进后宫,藏在那个犄角旮旯里,你找的过来吗?”
“斯,所以你鼓鼓劲是为了让他们拼命,不会想着逃跑的事?”
魏忠贤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唐辰的眼神竟有些惧意。
唐辰不以为然道:
“猫怕耗子和它拼命吗?”
魏忠贤压下心头悸动,顺嘴搭音道:
“不怕,巴不得玩死它。”
同时,在心里再一次告诫自己,不要跟这个少年为敌。
唐辰不知道堂堂的九千岁,竟然被他吓住,捂着心口,痛惜道:
“对呀,这帮人平日里如老鼠似的躲在京城,藏在暗处搅风搅雨,今晚好不容易将他们全都引出来,不一网打尽,那也太对不起我花出去的万两银子了。”
“嘶…”魏忠贤不觉得花万把两银子灭了白莲教妖人有什么心痛的,只觉得少年拿捏人心,拿捏的太准,又太歹毒了,谁跟他做敌人当真是这辈子干的最错误的事。
不等他斟酌用个什么词‘夸一夸’这位小友时,唐辰的下一句话,令他陡然一惊:
“处理完这些人,公公是不是可以借此清理一下宫中?我相信以公公的手段,明日天亮后,宫内哪怕有一只苍蝇不姓魏,公公也会知道的吧?”
魏忠贤豁然转头望向少年,只是戴着的人皮面具表情有些僵硬,令他看不出这句话是少年临时的突发奇想,还是一早就猜中了他的心思。
少年喜以势杀人,他魏忠贤善借刀。
王振突然冒出的状况,他不想再经历一次。
所以,他没告诉任何人,在禁卫军等着白莲妖人入瓮时,他在后宫也准备一支由太监组成的猎杀小队,只要这边开始动手,后宫也开始杀戮。
他不像他那个干爹,笃信什么形势平衡,大家合舟共济便可相安无事。
他只信自己,只有所有权力掌握在自己手里,才不会阴沟里翻船。
借势将所有不听命于他的人都杀了,他才能在宫内说一不二,也才能走上九千岁的宝座。
他魏忠贤岂是郁郁久居人下之懦夫?
然而,此时却被眼前少年一语道破天机。
魏忠贤的心禁不住有些乱。
拐过弯,行了不过七八步,忽地一片月影反光,晃了一下眼睛。
魏忠贤陡然一凛,收回发散的思绪,想到少年天马行空的手段,暗中再次提醒自己一句不可与少年为敌后,低声哑气与唐辰说道:
“到了,等下跟着我一起跑。”
闻言,唐辰眼神陡然变得敏锐,身体绷紧,下意识抬头望去,隆福门的匾额于房檐阴影中,若隐若现。
“这是到地方了?”
门洞里静悄悄的,虚掩着的宫门,仿佛一只故作假寐的怪兽,半张着嘴等着猎物的自投罗网。
便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惊的唐辰下意识地抽刀戒备。
只是才抽出一半,身后传来徐巨野低哑的声音:
“唐三兄弟,你是不是也感觉了不同寻常?”
唐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见要大功告成,生怕被这位白莲教内有名有号的大人物,看出什么破绽,而功亏一篑。
旁边的魏忠贤,握着灯笼木把的手禁不住握紧,指关节隐隐泛白,便是连呼吸都下意识放低,显然也担心功亏于溃。
唐辰心头紧张的不行,但面上则故作镇定地扭头问道:
“徐师兄看出了什么?”
月色清凉,徐巨野并没有注意唐辰说话时,耳鬓处凝结出的冷汗,一双眼如勾般,盯着那越来越近的宫门:
“我感觉应该快到了?等下打起来你跟在我身边,放心只要有师兄一口气,绝对护你周全,似你这样的人才,该留在教主身边才是,事成之后,我定会将派你来冒险的香主大卸八块,太不懂的尊重人才了。”
唐辰有点懵,尤其最后一句话,“人才?这时候有这么个词吗?”
正当他不知该说什么好时,身旁的魏忠贤突然高喝一声:
“到了,冲!”
说着,撇下唐辰,整个人犹如脱缰的兔子,刷的一下,窜进半开的宫门中。
唐辰刚想紧随其后,肩膀却被人摁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趔趄地向后退了一步。
不等他反应过来,身边猛地窜出去一道身影:
“护住唐兄弟,弟兄们随我杀狗皇帝啊…”
望着宛如饿狼扑食的徐巨野,唐辰欲哭无泪,很想跟他说一句:
“谢谢昂!”
“杀!”
杀声骤然而起,月下的宫殿,犹如银瓶乍破,踏碎夜的寂静。
然后…
然后唐辰感觉自己不是来刺王杀驾的,而是来杂耍的。
且看身边的众多白莲妖人好似突然得了失心疯似的,又是掐指,又是跺脚,嘴里更是念动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咒语:
“昆仑山,传恩旨,师爷赐我金刚体。金刚体,都练齐,能避枪炮与剑戟。”
“弟子在红尘,闭住枪炮门。枪炮一齐响,沙子两边分。”
“东南山,请师父,师傅下山教徒弟。附上身,附上体,附上弟子的身和体。”
“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二郎来显圣,四请哮天与昴日……”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无生老母,法力无边,神通广大,赐我神威!”
“…”
“我曰你个仙人板板,还不如唱美美桑内,咕噜咕噜圈圈呢。”
唐辰哪里听得完这些个神经病瞎叭叭,骂了一句,卯足力气,随着几个念完咒的妖人,一个健步猛冲进门洞中。
他前脚刚入门洞,后脚便听见,冷箭破空声。
刚刚还念咒请神的白莲妖人,瞬间如倒伏的青麦,躺倒一大片。
“杀!”
玄甲撞碎大地的静寂,一支全副甲胄的禁卫军,端着长枪,自他们来时的甬道处杀来。
“呼和!”
甲片错叠如龙鳞翕张,护心镜泛着寒潭般的青芒。
施法被打断的妖人们躺在地上哀嚎,而有些侥幸存活下来的,仿佛真请下真神护佑,打了鸡血似的,举着大刀,朝着禁卫军冲杀过来。
“杀!”
铁面盔垂落的红缨,在朔风中猎猎成血瀑。
阵列推进时,恍若整块移动的钢铁大陆,枪林平举的角度分毫不差。
连禁卫军的盔甲边都没挨着,十几个人便已被串成了串儿。
隆福门洞中。
冲了一半的唐辰,便被前面的人挡住了去路。
门洞内往日亮着的宫灯,早已熄灭,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
只闻刀剑交击声,不知身前人是谁。
唐辰不管那么多,妨碍他逃命的都是敌人,抽出刀来,先是向前一个猛扎,然后向后突地一捅。
惨呼不分先后响起,却将他身边短暂清理出一小片空地来,令慌乱中的他得到一息空隙。
“谁在后面乱挥刀?”
没人回答。
“有兄弟不太会使刀的,请上前面来,官军堵住了宫门口。”
还是无人回答。
“都别挤了,官军有埋伏,风紧,扯呼?”
不知是谁突然喊了这么一句。
使得原本向前猛冲猛打,一往无前的气势,陡然一弱,立时惨叫声此起彼伏。
而就在众人不知所措时,徐巨野的声音突然传来:
“诸位兄弟,今夜我等即将踏入真空家乡,他日必将重列仙班,随我杀啊。”
霎时间,刚刚弱下去的气势再度攀升。
人群中的唐辰被裹挟着,向前猛冲,只是不等他被冲到第一线,黑暗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吓得他急忙便要挥刀看向来人。
“唐三兄弟,官军太狡猾,非人力能为,我徐巨野护送你逃出去,你应该跟在教主身边共建真空家乡,不该死在这里。”
唐辰不知道黑布隆冬的,对方怎么看到自己的,但他实在是被对方的赤城之心,感动的稀里哗啦。
如此危急时刻,竟然还想着自己,还想着替他那个什么教主网罗人才。
对于如此忠心之人,唐辰毫不犹豫挥出的刀子, 砍断拉拽他的手臂。
“啊,你是叛徒!”
凄惨之声,被拱形宫门洞无限放大。
月亮似乎见不得血腥,悄悄躲进一片云后,为静谧的皇宫蒙上一层遮羞的黑布。
万安宫内。
魏忠贤跪在地上向没有灯光透出的静室,汇报道:
“回禀陛下,今次混入宫中的一百三十二名白莲妖人,以及攻打东华门,和午门的一百多妖人尽数伏诛,无一漏网。”
静室中久久无声。
就在魏忠贤怀疑洪福帝是不是已经睡着的时候,静室内突然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后宫之中,你杀了多少?”
魏忠贤身心不由一凛,后背下意识绷直,跪伏的姿态愈发标准:
“奴才罪该万死,奴才将与白莲妖人有勾结的一百多名内监与宫女尽数坑杀,并未惊动诸位贵人。”
静室内,洪福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嗯,还算你办事谨慎。行了,跪安吧,替朕告诉唐辰,再有下次,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朕的刀。”
“奴才遵旨。”
一滴冷汗顺着额角滑落,阴湿了面前的青砖。
……
翌日。
太阳重新升起。
内九外七,关闭了一夜的十六座城门,重新打开。
又是新的一天。
一袭白衣青年,骑着一头黑驴,随着人流缓步入城。
望着熙熙攘攘,一派欣欣向荣的京城。
他忍不住诗兴大发:
“春归何处?
寂寞无行路。
若有人知春去处,
唤取归来同住。”
有那行路的书生,听了这韵律不同,言句不对仗的诗句,大是一脸的鄙夷。
“呀呸,人家孙诗仙骑驴,你也骑驴,会两句狗屁不通的诗句,真当自己也是诗仙了?也不看自己长得什么德行。”
那白衣青年想要与书生辩解一二,告诉他这是现代诗,只是他在转头间,突然看到一队衙役,驱使着一名小乞丐,用水清除着一张贴在墙上的纸条。
“青莲已死,白莲降世,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白衣青年眼眸陡然眯了起来,顺着衙役们的行进路线看去,但见许多犄角旮旯不起眼的墙上都贴着类似标语。
他心下惊疑:“白莲教里那些笨蛋,何时会了这般造势手段?呀,不对,是有人将白莲教放在了火上烤,你大爷的,老子还没出招,先输一城,焯,新人你可真不给前辈面子啊。”
怒骂一声,白衣青年掉转驴头,又重新出了城。
仔细看去,白衣青年却不是沿着原路返回,而是循着官道,一路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