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雪花飘,官家粮仓老鼠笑;
七月半,鬼门开,白莲结子满城栽;
九月到,鼓声催,万盏莲灯照紫微。”
悠悠荡荡的童声,飘进西城某一处民宅中,几名正在臂膀上绑白布条的汉子,听的是齐齐一愣。
“怎么回事?那里的童谣?”
“没听说有教中兄弟要提前动手啊?”
“哼,肯定是周师兄那边的人,前几日,传信让他们接应,事倒是办了,可赵龙张虎到现在还没回信,不知道被他们拐到了哪里去了。”
“要不,我出去问问切口,看看是咱们教中那边的兄弟,突然搞这么大阵仗?”
说着,其中一名年轻汉子,便要拉门出去,只是不等他摸到门栓时,身后陡然响起一声厉喝。
“等等。”
众人齐齐回头,见到来人,无不面带喜色,纷纷抱拳恭声:
“徐师兄。”
“见过徐师兄。”
“徐师兄这是从密道进的内城?”
那被称之为徐师兄的汉子,点了下头道:
“我刚从外面回来,得了一些讯息,现在满城的丐帮都在帮我们造势,传谶语。”
“丐帮?”
“丐帮怎么参与进来了?”
“我们与丐帮虽偶有交集,可素无往来啊”
“是啊,丐帮中丐头林立,怎么可能会如此统一行动?”
徐师兄抬手虚按了一下,制止住喧闹的人声,然后,对着身后挥了挥手。
不多时,刚刚还颇显空荡的院子,转瞬站满了人。
眼看院子里实在站不下,那些自密道钻出来的,只能留在屋里,但为了听清楚徐师兄的吩咐,纷纷打开了窗户。
徐巨野见人到的差不多了,这才清了清嗓子道:
“我也是才得知的信,周师弟将京城里的人都调往了宛平,准备两天后的起事。
但今晚丐帮中人,突然行动起来,除了满城传唱谶语,还在各处张贴我们神教的布告标语。”
说着,他自身后一人手中接过许多写有字迹的巴掌宽的纸条,扔在院中唯一的石桌上。
有人伸手扒拉开卷成一团的标语纸条,但见上面赫然写着:
“石人一只眼,挑动宛平天下反。”
“诛洪福,举白莲,白莲降世,真空家乡。”
“山河既属一,日月重开大齐天。”
“反郑复齐,替天行道。”
霎时间,议论声顿起。
“这不对啊,我们的谶语外人怎么知道?”
“是啊,还有我们什么时候跟北齐搅到一起了?”
“丐帮,丐帮的人怎么会帮我们?”
吵吵嚷嚷,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直接骂丐帮帮主是不是吃撑了的。
好好的一间小院,转瞬如菜市场似的,吵嚷不休。
眼看吵嚷声越来越大,始终没个停歇时候,徐巨野陡然一声厉喝:
“都闭嘴,你们要是想招来朝廷的鹰犬,将我们一起灭了,就继续吵。”
霎时,安静无声。
徐巨野满眼怒气,对着身后一人吩咐道:
“将人提过来。”
一阵骚动过后,一个身着破烂,模样佝偻的色目老人,被几名壮汉推搡着扔进院子里。
“各位好汉爷爷,各位好汉爷爷,您行行好,小老儿就是南城一个要饭的老棺材,干不得什么大事,您行行好,将小老儿当个屁放了吧?”
堵嘴的破布刚从嘴里拽出去,老头便用他那半汉半蛮的腔调哭嚎起来。
“闭嘴,我且问你几个问题,若老老实实的答我,我就把你放了,若敢说一句谎,看到爷爷们的刀了吗?”
一声怒喝,吓的色目老头,当即闭了嘴,但那一双带颜色的卡姿兰大眼睛,却转个不停。
徐巨野冷声问道:
“某且问你,是谁让你们丐帮传童谣,贴布告的?”
色目老人许是被冷喝吓到,瑟瑟发抖地讷讷言道:
“是,是一个贵,贵人。”
“什么样的贵人?”
有性急的不待徐巨野同意,抢先发问道。
色目老人结结巴巴的说道:
“没,没看清模,模样,那那人伪装,找,找的我们丐头,然后我们丐,丐头便让我,我们传的,传一遍或者贴一张,给一文钱。”
他的话音才落,顿时引起一些弟子的不满。
“焯,我们教中谶语什么时候这么贱了?竟然只值一文钱?”
“玛德,你听懂了吗?就只关注什么狗屁钱。”
“焯,不就是有人花钱雇他们传话嘛,多大点事。”
“这是重点吗?重点是如今满城风雨,不用等明日,我们神教之名,就会出现在皇帝小儿的案头上。”
“出现就出现,咱们神教还怕狗朝廷不成?”
“你个山炮,懂个鸡子,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干,结果却闹的满城风雨,明天皇帝小儿有了防备,一怒之下会对我们赶尽杀绝的,这是有人故意在坏我们大事。”
眼见着又要吵起来,徐巨野抬手打断道:
“这位兄弟说的对,是有人故意坏我们大事,如今搞的我们骑虎难下,我来是问诸位兄弟接下来如何行事?”
他这话音才落,议论声又起。
“玛德,什么时候搞不好,偏偏在这关键时刻,徐师兄这定然是我们内部出了叛徒。”
“什么意思,你说咱们这里有叛徒?”
“谁,谁是叛徒?我砍了他。”
“我没说是咱们这里的人,有可能是周师兄那边的人也说不定。”
“肯定不是咱们这边的人,咱们这些人许多都是今日才到京城,哪里可能做这些事嘛。”
徐巨野怒道:“都别吵了,问你们正事呢,如今骑虎难下,我们是继续按计划做事,还是就此撤出去?”
“按计划行事肯定不行。”
突兀间,一个颇为冷静清脆的声音,盖过所有嘈杂,传进每个人耳中。
人们纷纷循声望去,但见一个抱着堪比他身高的长刀的瘦削少年,出现在人堆里,谁也不知他怎么出现的。
不待众人弄清他是来自那个香堂,便听他理智的分析道:
“按计划继续的话,在狗朝廷有准备的情况下,便已经失了先手。”
徐巨野也不认识这个两颊无肉的少年,可不耽误他问计:
“那按照你的意思,我们明日便退出城去?”
“退出?!”少年似被踩了尾巴的猴子,惊叫一声:
“退出是不可能退出的,要退你们退,反正我不退。
遇到点困难便退出,那我们趁早在家种地多好,还加入什么神教,还替天行什么道?”
他的话极具煽动性,一言既出,整个院子里的氛围便被他调动起来。
大有谁言退出,谁就是叛徒的架势。
最后还是徐巨野连续压了三次手,才勉强压住众人如火的热情。
待众人消停下去,徐巨野眼神如刀的盯着那少年,问道:
“退又不退,按照计划进行,又不行,你可有什么好法子应对当下的局面?”
少年凛然不惧,昂首挺胸道:
“当然是趁势而起,今夜便攻进皇宫,打所有人措手不及。”
说这话时,他笔直地站在那里,仿若一只誓要捅破天的猴子,傲视群雄,俯瞰苍生。
他的话引得群情激动,若不是徐巨野压着,估计能将巡城的兵马司给招来。
蜷缩在角落里的色目老人,瞪着俩卡姿兰大眼睛,瞅着那少年身形越看越熟悉,可少年模样与那位身着飞鱼服的贵人却又不尽相同。
……
西华门外。
望着壁立千仞的宫墙,还有那关闭的宫门,徐巨野有些气虚地问身边的少年:
“唐三,你真的发展了内监做咱们神教弟子?”
少年一脸真诚:
“当然,徐师兄若不信,我可以拿我爹发誓,若我骗徐师兄,就让我爹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徐巨野一脸尴尬,说实话他确实不太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会认识什么后宫内监。
可他也没让其拿自己老子发誓,尤其他们信神教的这些弟子,对誓言相当重视,见他这么轻松快速地发完誓,颇让他有些不适应。
好在这时,有个弟子过来汇报进况,缓解了他的尴尬:
“禀徐师兄,我们的人已经分别在东华门和前门埋伏好,只要一声令下,便会配合我们发起佯攻。”
徐巨野点了点头应下。
虽然这个唐三说了有内应,可他为了万无一失,还是将手里的人兵分三路,分别攻打三个门。
另外两门只是佯攻,主力放在了西华门这边。
不是他不想将主力放在雷击塌的东华门那边,是唐三说那边自隆王造反后,安排了兵力最多,稍有差池,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不如西华门这边,他有内应,可以在里面开门,将他们所有人都带进去。
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有些人开始等的不耐烦,一些淅淅索索的声音不断响起,令徐巨野皱眉不已。
正当他想要再问问唐三,接应的人什么时候来时,紧闭的宫门,吱嘎一声,开出了一条门缝。
“旺旺旺。”三声狗叫声,突兀自唐三口中发出,惊得徐巨野情不自禁打了一个激灵。
“喵喵喵。”西华门内立即传出与之呼应的猫叫声,让所有白莲教徒精神大震。
不等徐巨野发号施令,一直跟在他旁边的唐三忽然抬手一挥,“走。”
众人呼啦啦地跟着他就向西华门中涌去。
一盏散发着昏黄的宫灯,折射出太监特殊的佝偻身影。
“无生老母,今晚拜灯。”
“真空家乡,驱福扫尘。”
对过白莲教内定下的起事切口,徐巨野心里那点担心,立时消去大半。
既然是自家兄弟在内做策应,那合该他们白莲今夜成事。
“宫里门多,如今大多已落锁,没门牌不能通行,跟着我走,今夜皇帝留宿在乾清宫偏殿,路上不要喧哗,装成巡夜禁卫军即可。”
那公公小声交代着注意事宜,听得徐巨野不住点头,此时他愈发觉得唐三这个兄弟靠谱,可托付大事。
等此间大事成了,回去定要奏请教主亲自为其分香开堂,这都能将教中弟子发展到内侍中,其能力做一任香主绰绰有余。
连带着看到那个唐三与领路公公并行而走,都不觉得突兀。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此时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却发生了争执。
“有必要搞的这么大吗?”魏忠贤阴沉着脸,压低声音呵斥道,“你知不知道,陛下自听了你的计划后,到现在一直阴沉着脸,我还从未见过他生过这么大的气。”
化名唐三带着假面具的唐辰,脸皮厚的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不过语气却是略带轻松的道:
“若不想天天被那些什么御史,什么狗屁清流大臣弹劾,就得给他们来次狠的,别说那些没用的,我让你准备好的东西都准备了吗?”
魏忠贤虽然知道唐辰说的在理,可内心还是忐忑:
“和白莲教勾结的书信嘛,回来后便让东城所和清浊司里的作假高手弄了,只是这么明目张胆的嫁祸,陛下恐怕会将我们两个都恶了的。”
唐辰却是满不在乎地说道:
“等你从那些御史清流大臣们的家中,抄出可以填满国库的银子后,陛下亲你还来不及,不会恶了你的。”
“但愿如此吧。”魏忠贤对于唐辰说的事,没什么信心,可也觉得总让白莲妖人和御史这么闹下去也不是个事。
在青楼中,初次听到唐辰的计划时,不说洪福帝什么感受,他确实吓的差点从二楼跳下去。
引蛇出洞,还要请君入瓮。
关键是拿陛下当饵,普天之下也只有唐辰这个缺爹管的家伙,敢这么想,又敢这么干的了。
洪福帝当时的胖脸就黑了。
但唐辰说了一句话,又让黑了脸的洪福帝,点头同意。
魏忠贤至今还记得,唐辰说那句话时的认真表情:
“臣,为陛下一举荡平妖人与乱臣,筹得足够陛下平叛用的军费,事后,陛下可将臣当做祸乱朝堂的奸臣,逐出朝堂,以全陛下英名。”
这种舍身为陛下大业谋的大无畏精神,魏忠贤是真的比不了,他一天不去司礼监,他都担心那几个猴崽子会骗他。
诸如什么‘牺牲小我成就大我,为了陛下千秋大业,青史留名,臣可背负一世骂名。’等等。
他是真的说不出来,可唐辰张口就来,中间连艮都不打。
要不是说到一半,他突然举起手指头,要以他那个姓陈的爹的命发誓,估计洪福帝能听他干白活一宿奉承话。
恰恰也正是这些话,让一直游移不定的洪福帝,好似重新看到了唐辰的忠心,破天荒的同意了他的冒险计划。
夜渐深。
低沉压抑地穿过一道道宫门,彷如走进一只洪荒巨兽的口中,彷徨与恐慌在从未入过宫的白莲妖人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