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消失的个把月里,镇仙军势力丢失关外城池两座。
说到底,也是因为李镇不在的缘故,王夫之不敢轻易让手底下三军死守。
只要大王能回来,他坚信能将失去的夺回来,甚至让这镇南王和戍北大元帅栽在湘州,届时一路横推北上,整个南域四州都是他们的了。
可惜就是不知道大王何时归。
王妃,不,应当是还未被册封的王妃说了,李镇向来喜欢玩消失,但总会回来的。
点着烟锅,在这寒天冻地的时节里打仗,本就遭老罪了。
底下那些兵娃子,说不得脚上已经长满了冻疮。
“王总兵,怎么愁眉苦脸的,先生的锦囊妙计,难道还不能助我们大败联军?”
武举捧着个烤地瓜,吃得津津有味,给王夫之看馋了,伸手讨要,武举却死活不给。
“想吃自己去烤,要别人的算什么本事。”
王夫之扫兴摆手,
“你与我不同,武将军,你好歹以前当过老苗王,站得高看得远,能经得起打败仗。
我却不行,我和我兄弟都是从大头兵做起的,如今一路走来,兄弟都死了,便只剩我一个还能帮衬着大王。
这次夜袭如果再输,军心大败不说,我还怕发生了营哮……
镇仙军一路攒来的心气,一旦败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武举掰扯了半边烤地瓜递给王夫之,
“打仗,就跟赌没什么区别,既然选择了投注,那就什么都别想。
输,也便输了,我们是骑兵奇袭,如果对面有所防备,也倒还能退走,不至于落个什么太惨痛的下场。”
武举说着,便想起自己当年作为老苗王的时候,跟李镇的那场博弈。
以为自己可以三军合围之势顺利吞下这支异军突起的草头王,却没想到反被瓮中捉鳖。
武举也担心。
可担心解决不了任何事。
“如今大王不见踪影,放眼这偌大镇仙军,也只有你我两人能主持大局,事已至此,只能破釜沉舟了。”
王夫之一向以为武举是个大老粗,如今却见得这铁血汉子也有心思细腻之处。
吃了武举递来的地瓜,连皮儿也没放过,
王夫之定了定神,忽地举起刀刃,
“将士们,能破营者,赏千金,分千石太岁,杀!”
“杀!”
喊杀声并没有震天响,反倒是每个士兵心中的低吼。
镇仙军,早已非当年的草头泥腿子了。
通体黑甲,脚步静谧,夜色中赶路,便如一条黑蟒,刺入那茫茫白雪之中。
……
……
李镇回了岭北郡,便天色已晚。
一酒家还亮着光,冷冷清清。
李镇讨了坛酒,赊了账。
店家也豪爽,说见李镇颇有眼缘,这坛子酒白送。
李镇没有客气,拔开坛塞,醇香扑鼻,美美灌上一大口,暖气在胃里渐渐蒸腾。
噗通坐在椅子上,直到现在,他才有了些真实的感受。
这就是回家么……
不知何时,这桌上多了一位老者,手里握持着一根红木色的拐杖,横放在酒桌上,也学着李镇,讨了一坛酒水。
谁知那店家不答应,
“看你穿得人模狗样的,咋连个酒钱也拿不出来?”
那老者笑笑,摇头道:
“财乃身外之物,若你今日请我吃顿酒,那此后便多了份机缘。”
店家撇了撇嘴,也便上了酒水。
反正这已至子时,没啥生意,能听这老头侃侃大山,也算是一件幸事了。
老者也学着李镇的样子,灌了一大口酒水。
“嗯……好酒,出于贱窟,却比之天下名酒仙酿,想来只是坛子粗糙,内里别有洞天。”
店家坐在柜台前擦拭着一些子小玩意,听了这夸赞,也不由地笑了。
人是老了点,也不怎么要脸,但夸人许是会夸的,夸酒也是。
李镇权当没听见,继续灌着酒水。
谁知那老者再道,“好酒好酒,足日不喝,便已名声远扬。
那北地大漠的酒,和那皇家酒水,也都听了这名头,来欲比之高下。”
柜台前的店家,微微摇头。
这老头夸一两句不就得了,这么抬举啊……
什么北地酒水,皇家酒水,自家这一口陈酿,哪里比得上这些贵气名酒啊?
那瞧着眼熟,颇有些气质,扎束发穿黑袍的酒客,这时才道:
“北地漠酒独有风骚,皇家酒水自是气派,可当他们想与这小酒家里的酒水比得时候,便已经输了。”
老者轻轻握持桌上摆放的红木拐杖,笑道,
“小友,可依我看,如今是这陈酿败下阵来了,那北地漠酒老辣,皇家酒殷实,便已让这小小陈酿失了色泽,民间已无了信心。”
李镇喝干了坛子里的酒水,“酒好不好,得喝了才知道。比来比去,都是一场空而已。”
老者挑眉,摇头,“非也,这天下百姓,自晓得什么酒好,什么酒贵。
若真让这僻壤之地的陈酿赢得了天下第一好酒的彩头,只怕百姓也会觉得其卑贱。”
坐在柜台前的店家脸色有些发懵,不时看看油灯,看看两人。
这俩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
好像不是酒啊……
“那也是你之见底,而非百姓。”李镇放下空坛,有些意犹未尽,“争天下第一酒,又有何用,倒不如美味香甜。这也便足够了。”
老者摇头,苦笑:
“这陈酿祖祖辈辈都是名酒,唯独经历了天下名酒围剿之后才落寞,不光是这陈酿之前的方子,便连这酒水衍生出来的所有物件儿,都希望陈酿重回那第一名酒的宝座。
名正……言顺。”
李镇微微一拍桌子,那红木拐杖立马落入手中,细细端详。
老者眼睛微亮,似有惊喜神情。
“陈酿已到了开坛时候?如此沉香?”
“差些意思,但比之什么北地漠酒,皇家名酒,他们倒是差太多了。”李镇淡淡道。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老者的山羊须都开始抖动,“便只差名正言顺了。”
李镇嘴角微勾,“那你觉得,什么才是名正言顺?”
老者微微拱手,“依老朽之见,陈酿出世,便伴有酒宝,离了杯,离了下酒菜,也便不足道也。”
李镇摇头,
“不堪大用。”
老者有些急了,
“可这些酒宝菜肴,都是世间一等一!”
“真会贴金。”
李镇低低一笑,“若真是天 下一等一,那陈酿被天下名酒围剿,虐得体无完肤时,这些酒宝菜肴又在何处?
这陈酿初酿之时,生在那贱窟之时,这些酒宝菜肴又在何处?
如今见陈酿已有天下名酒之势,这才跳了出来,未免也太搞笑了。”
老者头上渗出一丝细密的汗,
“并非……许是这陈酿不知,天下酒酒,各有九九,谁都不敢造次。
见势,才能附势,这是酒性……”
李镇冷笑一声。
“是啊,如此酒性,要来何用,倒不如一坛陈酿,孤芳自赏。”
老者“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落。
几近跪在了地上。
那柜台前的店家看得有些傻眼。
咋回事?
论酒怎么还论到这般田地?
话说自己这陈酿真有这么离谱?
店家自个开了一坛,抿上一口,便是不住摇头:
“哎,差点意思。”
老者只当是说自己,又从那地上站起,坐回了椅子边,只觉老脸有些滚烫。
李镇微微眯眼,
“说吧,什么来头。”
老者拱手,一板一眼道:
“李家持鞭人,见过世子……”
李镇瞧了瞧手里的红木拐杖,
“你和李家大管事,哪个官职大?”
持鞭人擦了擦额头细汗:
“自李家看,我与李长福平级,从天下看,他远胜于我。”
李镇平静点头,
“确实差远了,断江道行,也算不错了,不过我不打算用你,还没到时候。”
持鞭人惶恐拱手:
“世子,我晓得您心中有怨气,可这世道,有太多束缚,太多只眼睛,我们若早早出手帮衬,只怕世子……
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李镇轻“嗯”了一声,站起身,负着双手。
“早前在赶尸吴家后山,见过你,还有几人呢?”
持鞭人顿了顿,
“他们惧世子威严,不敢见您。”
“跳梁小丑,有辱李家名声。”
李镇说罢,便大步往外走去。
持鞭人有些慌乱:
“世子,吾等真的有用!”
“那便展示出来,空口白牙,谁都会说,本世子要的是犬马,而非只有名头唬人的玩意。”
李镇微微侧头,目光里映着酒家的辉光,冰冷而锐利,威严而平静。
他大步离开,只留持鞭人枯坐在酒桌旁,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呼……”
几道身影挤进酒馆。
便是那花伞娘,山鬼童,以及抱着斩马刀的山雀之流。
“夫子……怎么说?”
花伞娘见持鞭人大汗淋漓,慌忙问道。
持鞭人长叹口气,喝了那么多酒水,仍觉口干,
“世子……已然长大了,甚至有五分李家仙君模样。
对世子,老朽竟是有些怕了……”
三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持鞭人有些言重了。
“我见镇仙军夜袭南北联军,怕是栽个跟头。”山雀忽道,
“见夫子模样,我便晓得,定是世子不愿用我们。
那我便看看,他是如何……以己之力渡此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