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只是一瞬的怔愣,张海侠很快回神。
没了衣料遮挡,丝丝血腥味飘逸而出,让他愈发确定,自己之前的判断绝非臆测。
眼前这盘踞的草茎,也许就是根由。
这会,他也认出了这株植物的真身——换尸草。
他之前也在老师那里见过的,只是当时它虚弱而干瘦,被取出时一副半死不活的萎靡模样,无害至极。
与如今盘踞人体,扎根血肉,张牙舞爪的模样简直大相径庭。
既然是老师养着、悉心控制的,为何会突然失控?
说起来,这边跟据点所在的喇嘛庙相距甚远,位置偏僻,周围很久没有人迹。张海侠跟张海楼之所以到此,也是从另一边背阴的山坑里,进入康巴洛人的墓葬群,再从山体洞窟里阴差阳错绕出来的。
现在应该留在寺里的老师,此刻独身出现在这里,又带着这样伤势……
心中做着猜测,张海侠手上也没有浪费时间。
拎起几根触须,他沿着那些被勒束出的层层血痕,一路翻检,细细溯源,终于在左边后肩处,找到了换尸草藏起的的要害茎身。
根据曾听过的其弱点,他吹起一根火折子,凑近炙烤。
换尸草受惊收缩,但一反常态,居然并未脱出,而是蒙头往青年左臂位置逃窜而去,拱着身子往下挤。
张海侠眉头一挑,急忙捉住它,想要扯出。
然而稍一动作,这才惊愕发现,有几根粗壮根茎早已从上臂处伤口钻探而入,深入皮下,鼓起的脉络一路延伸到手腕处。
就这样不管不顾扯出,流血都是小事,就怕牵扯到血管和神经。
张海侠眉目沉凝,一时束手。
……什么狭长坚硬的东西,碰了碰他的手腕。
是一把熟悉的匕首,被虚虚握在掌中,递在了他手边。
下意识接住,张海侠望着青年愈发孱弱的面容,刹那明白了对方的示意。
轻轻攥了下那只冰凉的手,他再不犹疑。
刀尖灵巧地绕着换尸草在指间画了个圈,淡红的茎身瞬间变得光秃秃,颓然掉落在地。
失去进食之源又遭受重创,只能徒劳抽搐翻滚不停。
同一时间,张海侠手下用力,趁根须们失去茎身控制、本能蜷缩的瞬间,猛地将其扯出,远远丢出。
血涌如泉,刹那喷溅。
其中几股温热地落在脸侧,带来浓郁的腥甜气息,张海侠恍若无觉,以最快速度翻出止血药物和包扎用具,试图做出挽救措施。
他的动作被避开了。
张海侠茫然抬眼看去,就见青年撑起身子,漆黑的眼瞳温润弯起,神情像是赞许,又像无奈,张口似乎欲说什么。
然而从唇边先一步滚落的,只有无声暗红。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的下一刻,青年晃了一晃,再也撑不住般骤然伏低了下去,而血水止不住地倾吐流泻,眨眼在地上蔓延出一滩刺目的色泽。
张海侠急忙搀扶,让人靠在自己身上借力。
依靠之间,可以清晰感觉到身旁人近乎痉挛般难以自抑的剧烈颤抖,而指尖不自觉蜷起紧扣,将他的手骨都攥得生疼。
张海侠毫无挣扎之意,专注于指尖,竭力感受着对方细弱的脉搏。
紊乱失律,若有若无,起落模糊。
是阳气衰微、元阳散失之兆。
通俗来说,这样的脉象只会出现在将死之人身上……
方才咽喉处被轻松又牢固扼住的压迫感还未完全退去,而做出这一切的人转瞬竟变作这般模样,张海侠神思散碎,偏过头,怔怔望着青年近乎透明的脸庞,恍惚如置梦中。
枉他向来被赞聪慧,竟也会有如此愚钝难明、不知所措的时候。
“老师……”
听到无意识从自己喉间溢出的音节,张海侠这才猝然惊醒,如溺水之人般长长吸了口气,头脑重新清明起来。
“我带您回去、去找族长!”
他说着,小心绕开伤臂将人扶揽住,匆匆就要起身。
以至于险些错过了那声微弱的低吟。
“不走……”
青年声息艰难,意念却坚定。
话音落地的同时,没等张海侠反应,手下用力一挣,半身已从揽抱中脱离出来。
“我没事。”他说。
张从宣此刻非常清醒。
出现了一些偏差……但换尸草既已除,下面的步骤,该是重启了。
尽管身体的衰竭来得非常之快,现在他距离马上就死,大概还要那么几十分钟的时间。
本来就是为了隐蔽度过这一遭,才出来的。
现在眼看目标只差一步,被带回去算怎么回事,当然是趁此搞完算了。
唯一的问题在于,【心如止水】是精神技能,虽然可以大幅削弱感知、辅助冷静思考,但在身体的衰竭面前毫无效用。
这导致,他的反抗下一刻就被无情镇压了回去。
在张海侠看来,情况无疑变得更加糟糕。
重新将人搀住时,张海侠眼睁睁看到,已经有微小的血滴从青年周身毛孔中细密渗出,藉着晶莹的汗珠晕染成粉红,随即沿着线条从脸颊、下颌滑落,浸入衣襟领下。
即使当初为他拥血赋纹,眼前人也未有如此凄惨狼狈。
但青年的双眼仍旧清明,拽着他的手也很执拗。
显而易见,对于返回驻地、去见族长的提议,一万个不赞同。
但老师性命垂危的现在,除了回去,张海侠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救回奄奄一息的人。
他的双手向来很稳,足以牢牢将人护持。
此刻却小心如怀捧春日花枝之雪,生怕任何一点动摇将其晃落,让他的心一同坠下云端。
“老师……”
张海侠没有他搭档的好口才,几番张口欲劝,也只是低声再唤了一次:“……老师。”
张从宣叹了口气。
缓了这半天,他终于积蓄起足够力量,此刻吸一口气,缓缓凭自己坐起身,用手背抹掉唇边血渍。
张海侠脸色雪白,如失了气力般呆坐,一眨不眨看着青年动作。
看着青年抬起手,用另一边还算干净的指腹帮他拭去脸上半干血迹。
“虾仔,别怕,”他的老师一如既往温和轻笑,“你信我么?不会有事的。”
张海侠一言不发,只是失神般,死死抓住了脸旁那只手。
他的警戒心已经抛却千里之外,以至于在青年拥抱般将手搭上肩头时,慢了一拍才做出反应。
晕眩眨眼间降临,让人失去方向。
他在坠落么?
亦或者,是远处的雪山突兀倾倒而来,将自己压覆?
眼帘垂落,电光石火之间,张海侠脑中忽然闪现过一幕画面。
那是许久前,初次见到老师的那一天。
他二十多年无惊无喜,随波逐流的人生,突然被从天而降的好运砸中。南洋档案馆已然无用的小小卒子,在濒死的绝境中被赋予了一个奇迹。
而赠予这个奇迹的人,自身就像一个无解的谜题。
或许,那就是奇迹本身。
张海侠如此希望。
他紧紧攥着青年的手,昏然陷入了沉眠之中。
……
【张海侠认可度+3,目前总值100。】
【得到至少七名学生的百分百认可,当下进度:4\/7】
【获取一次抽奖机会,是否立刻使用?】
接二连三的提示中,张从宣忘了挣开被抓住的手,看着安静倒地的人,心神恍惚了一瞬。
但一秒比一秒更难控制的身体,时刻提醒着,时间宝贵。
转开视线,他拾起了刚刚递给对方的那把匕首。
非常随意地在身上擦拭一下,偏头找了找角度,然后,精准一刀割喉。
【玩家 张从宣 自剜而死,在生死之间感悟颇深,意志下降了3点。】
【意志剩余数值:9】
撕裂的痛楚消失了,喉咙里的血腥味尽数不见,破损的血肉花苞般合拢痊愈,充沛的力量重新回归。
张从宣睁开了眼。
另一边,山壁后方。
属于少年的身影靠坐在地,终于放开捂着自己口鼻的手,激烈喘了几口气后,悄然退去。
……
中午时分。
关闭一上午的门被重新打开,张从宣推门踏入,随即便被屋中幽灵般人影吓了一跳。
“小官?”
青年讶然:“你没有陪你母亲,怎么在这?”
“母亲需要休息。”张起灵站起身。
他漆黑的眼眸里没什么情绪,打量着青年与早上截然不同、整个换了一身的衣服,语气沉静如深水。
“……我在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