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男一女已被验明正身,确系此前被强盗掳走的村民。在接受了施泰因的问讯后,他们得以和家人团聚。
据他们说,我袭击狗熊部族,并召开公审大会的事情,已经被山中土匪知晓。这伙贼寇担心自己成为我的下一个目标,便将三人释放,以表和解之意。被掳的这段时间,他们始终被关押在某个山洞里。因为进出洞穴时都被蒙住了眼睛,所以并不知道强盗营地的位置,也不清楚对方的人数。
三人还提到,带他们出来的小头目曾询问,是否可以弃暗投明,到花岗岩村来生活。那家伙做了好几年土匪,手上也沾过血,很担心投降之后会被砍了脑袋。有不少同伙抱着和此人相似的想法,也都有共同的担忧,所以让他先探一探口风。
我和伦德面面相觑。兵还没开始练呢,敌人先怂了?这就是所谓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吗?为什么并没有想象中的快乐呢?
“伦德,你怎么看?”
“我觉得,大方向上,还是按我们原来的计划办;细节上,可以做些小调整。”
伦德略一思索便给出答案。
“这伙土匪,我们无论如何是要剿的。当初选择这个地方重建,就是看中官道上交通便利,以后这来往的客商,都要在花岗岩村休息补给。若是附近不太平,别人便会绕路而行。即使土匪不再来村里打劫,也还是会损害我们的利益,因此绝不能容他们在此地盘踞。
“再者,他们现在示弱,是因为看到我们的实力和决心。将来我们进攻洛里斯泰德镇,肯定要把主要兵力带走。到那时,他们发现花岗岩村防守空虚,难免又要动心思。毕竟,土匪就是靠这个为生的。留下这样的隐患可不明智。”
“所以说,大方向上计划不变。练兵、修围墙、侦察地形,这些都要继续做。与此同时,我们放出一些口风,只要不是罪大恶极的悍匪,可以考虑从轻发落。一旦有人愿意投降,我们就能获取更可靠的情报。至于匪首,你最好谨慎些,那种人不好驾驭的。”
我就知道自己不用费脑子。伦德的想法甚合我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至于给土匪放口风,这事听起来有难度,其实容易得很。
和游戏中的设定不同,异世界的强盗也是活生生的人,需要吃肉喝酒。所以他们总是通过各种渠道,和正常的人类社会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此才能把打劫获得的财物转换成生活用品。有些根基深厚的团伙——比如当年的里盖尔——甚至会开荒种地,从事生产活动。
佛克瑞斯城被卢基乌斯军团占领的时候,我们也曾经和静月营地的强盗做过买卖。如今我正在用的那杆长枪,正是出自他们的铁匠之手。说实在话,如果单论质量,肯定不及天空熔炉打造的武器;但若考虑性价比,那未必就比战友团出品的差。
具体到花岗岩村北边的这一伙,我猜他们的渠道无外乎三种。
其一是过路的行脚商。这类人走南闯北,圆滑世故,碰上剪径的大王,总是乖巧地奉上买路钱。洛克尔早年跟着叔叔贩马,也经常遇到这种事。行商的路线往往相对固定,遇到的匪帮也总是那几伙人,双方一来二去,混得熟了,互通有无便顺理成章。
挣钱嘛,不寒碜。也没人说土匪的钱币是龌龊的,领主的钱币是高尚的。
还有一个渠道就是散居的农夫。除了城市和村镇等大型定居点,天际省还散布着无数的小型农庄。这种农庄往往只有一两户人家,守着一小块贫瘠的土地。像是当初搬出村子独居的伦德,藏匿于密林深处的安尼斯,米科去世的前任主人,以及辛迪穿越苍原领时发现的失火小屋主人,就都是这类人。
但天际省远不止他们这几个,仅东境领和裂谷领两地,当年的苏尼尔叔叔就知道二十多个小农庄的大概位置。盖因他常年出门在外,难免遇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情况,如果能在农庄中借住一晚,总好过露宿荒野。
这群人的数量是动态的。收成尚可的时候,他们就勉强度日;年景不好的时候,他们便会沦为难民,甚至落草为寇。有些时候,流寇也可能金盆洗手,选择一个偏僻的所在隐居。
考虑到这种民匪二相性,他们和强盗勾兑也不稀奇。
最后,我怀疑有些不受莫伊拉约束的瑞驰人已经成为土匪的眼线。
根据伦德的乡野调查报告,自花岗岩山以西直至卡斯河谷的山中,居住着很多瑞驰难民。他们原本的部落已经被摧毁,幸存者又备受大部族的欺凌。这样的人找个山大王撑腰,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突袭狗熊部族也好,公审大会也罢,都是我搭台唱戏,演给这些人看的。所为的就是让他们知道,只要效忠于我,就会受到我的庇护,即便吃了亏,也有人为他们报仇雪耻。既然是目标受众,自然有专门针对他们的宣传。副作用则是,这两件事很快就被莫伊拉知道了。
那伙土匪能这么快得到消息,恐怕也和这些人脱不了干系,偏巧伦德和他们的联络也不少。只要清楚大概的信息传播渠道,再定向投喂饵料即可。待打好了窝,就等着鱼儿咬钩了。
“伦德,风声放出去之后,你记得安排可靠的人,秘密监视那三个被放回来的村民和他们的家人。”
“你担心他们被土匪收买了?”
我捏了捏施泰因交来的讯问记录。
“不得不防啊。他们被抓走那么多天,回来之后,没说过土匪一句重话,反倒是问起能不能招安。”
我听说过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大概意思是受害者面对极端压力,在心理上转而认同理解加害者。这种事解释起来很麻烦,好在伦德也不多问,只是点头答应。
“其他的事就照你说的办,但如果真的有土匪来投降,你和莱迪亚要守住两条底线。你安排给他们的土地,务必远离仓库和岗哨这类敏感地点。莱迪亚那边,第一时间收缴这些人携带的武器,另外,绝对不可以让他们混进军队。”
直到躺在床上,我还是心中忐忑。
来天际一年半了,我在权谋博弈方面几乎未尝胜绩,更是从来没能设计出那种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算无遗策的精妙布局。无论是丹格尔,还是图留斯,甚至就连莫伊拉这号人物,行事都每每出乎我的意料。以至于现在的我极度缺乏自信,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重要信息。
但这次似乎真的没问题?毕竟我和伦德制定的对策还是以稳为主。当面锣对面鼓的,我还能斗不过一伙儿土匪了?
第二天的午后,我躲在政务厅的地下室里打盹,却隐约觉得有人在屋里来回走动。
因为有沙盘在,这房间只允许四个人进入:我、伦德、莱迪亚和阿吉斯。伦德吃完日餐就去村子南端的农田了;阿吉斯昨天才来过,今天休假,入夜之后,她又要出发去侦察。所以——
我睁开眼,果然是莱迪亚。
她风尘仆仆的样子,短斗篷还披在肩上,鹿皮靴上的泥水也没来得及清理,似乎是一进花岗岩村,就直接来找我了。
“抱歉打扰大人休息了,我要汇报练兵的计划。”
嘴上道歉,莱妹脸上却没有一丝歉意。她抓起桌上的茶壶,斟了满满一杯松针茶,塞进我的手里。然后自顾自地把一只小皮箱打开,抽出几张羊皮纸。
那茶都凉透了,却是有几分提神醒脑之功效。我吸了一大口含在嘴里,静静感受松香浸入肺腑。
“我得到里盖尔夫人的准许,查阅了大人在海尔根镇练兵的档案。在此基础上,整合出新的方案,以便适应大人所提的要求。我把它命名为‘三三制’……”
噗……
我嘴里的茶全喷了。
这丫头不会也是生在红旗下吧?藏得挺深呐。上次我说起子午谷奇谋,她还在那装傻。现在三三制都掏出来了,这是终于打算认老乡了啊?
莱妹的脸腾的一下红到耳朵根,刚才那干练的女强人形象荡然无存。嗫嚅半晌,她才解释说,自己年纪不大就从军,故此一些贵族女子本应修习的课程便荒废了。她认为,无论文学还是艺术,我的造诣都在她之上,这从我为自己设计的骏马纹章便可见一斑。
“我就是随便起了个名,俗气得很。大人先听我讲解,若是觉得此法可行,还请您赐名。”
装!你接着装!入戏还挺深呢,我都打算背两句诗,对个暗号了,你这身段倒又端起来了。
“俗?谁敢说俗?我就是被水呛了一下。你快来说说,咱们这‘三三制’是怎么个事?”
“我是这样想的,以三名士兵组成一个战斗小组……”
噫!有内味儿了!
我瞥了莱妹一眼,盘算着自己是背“苟利国家生死以”,还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似乎,还是那首沁园春更好一些,毕竟“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几句在天际省十分应景。
莱妹却没有抬头,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
“一名盾牌手在前,负责掩护队友和突进;一名弓箭手居中,负责远程压制或骚扰;一名长枪手殿后,利用武器长度优势,防止敌人贴近弓箭手,并从后排发起攻击。三人中经验最丰富者为组长。三个战斗小组构成一队,再另外设队长一名,凑齐十人。因为三人为组,三组成队,所以叫做‘三三制’。”
啊?
我狠狠地搓了搓脸。看起来,他乡遇故知是不可能了,这名字就是莱妹误打误撞。不过她说的这个东西,确实有点意思。
莱迪亚认为,我在海尔根镇设计的战术稳重有余,变通不足。而对新军的要求,是同时具备平原和山地作战的能力。山地的特点是地形复杂逼仄,大部队难以正面展开。平原又过于空旷,缺乏屏障,如果不能依托严整的阵型,则容易陷入各自为战的乱斗,对人员素质较差的我方极为不利。
这就形成了一对矛盾。而莱妹的解决之道,就是将战斗单位切割至小组。
如果地形开阔,则各队连缀,形成标准的三线阵型,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压制并击垮敌人。这个战术的实用性已在此前得到验证,训练和装备都处于劣势的佛克瑞斯军队,轻松地打败了卢基乌斯率领的帝国军团,而且伤亡极少。
反之,进行山地战和巷战时,则以队或小组为单位,机动穿插,撕扯敌军防线。实际上,迈德纳奇在马卡斯城中,正是用这种方法突破了托纳尔的围堵。莱妹虽然没有在现场听阿吉斯讲述,但事后肯定是知道了。至于她是受此启发,还是自己本就这般打算,那并不重要。
根据战场上的不同情况,既能化整为零,执行更加灵活的战术,又可聚零为整,形成协调一致的阵列。三大兵种分工明确,定位清晰。一旦出现伤亡或者混乱,落单的士兵只需就近加入其他战斗小组,或者临时组建新的小组,便可迅速恢复作战能力,从而避免阵型被冲散后的溃败。
这当然不是我知道的那个三三制,但思路上却有异曲同工之妙。要知道,世界上从来没有不败之阵。《兵法》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而变化者谓之神。
实事求是。
这四个字才是华夏先贤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知识。
若不能从实际情况出发,因地制宜,针对不同的对手,制定适合自己的战术,却天真地以为,只要一笔一划,照抄前人的答案,便能交出满分的答卷。那就叫做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终不过是东施效颦,刻舟求剑,难免落得个贻笑大方的下场。
面对装备精良、火力凶猛的第四罗马,子弟兵的优势在于保家卫国的决心与勇气,和多年战争积累的丰富经验。人们津津乐道的轻步兵巅峰战术,是以同样巅峰级别的官兵素质为支撑的。这显然不是花岗岩村招募的新兵蛋子所具备的条件。
好在我要应付的也并非劲敌。马卡斯领主的军队和帝国军团相比,着甲比例和训练水平都不及远甚,且作战部队中几乎没有人善用魔法,遑论高阶法师。如此一来,也就不必刻意复制子弟兵战术中的散兵线队形。反而是相对密集的站位,可以最大程度地发挥盾牌的掩护作用。
看着我兴奋地推敲各种细节,莱妹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