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榭厅出来时,已经过了午膳的时间。
梅香已经震惊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愣愣地看着她。
秋长歌自己都有些没缓过神来,看着外边绽放的极美却无人观赏的梅园,有些感慨。
一个时辰前,这里丝竹悦耳,女娘们笑颜如花,世家郎君们咏梅赏画,一副盛世太平的浮醉之相,不过短短一个时辰,满园的梅花都寂寞了。
“你在看什么?”萧霁站到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淡淡问道。
“花都寂寞了。”
“哦。”他淡淡地应着,也不说什么,就陪她站在廊下。
今日的午膳就摆在水榭厅,老爷夫人们和郎君们都要在此处用膳,丫鬟婆子们忙的脚不沾地,进进出出时就见大公子和秋家小娘子站在廊下发呆,一副不愿离去的模样,不禁暗暗摇头。
可怜啊。
就算老太爷为大公子和秋娘子订了亲事,但是这一对小苦瓜还是无法和主子们一起用膳,说到底在萧府,还是无人在意。
梅香见下人们的目光隐隐带着怜悯和嘲笑,有些气愤地拉了拉秋长歌的袖摆:“娘子,我们回去吧。”
秋长歌收回视线,点了点头,回青花院。
萧霁一言不发地跟在身后,一路上也不说话,陪她们往青花院的方向走。
梅香早就见怪不怪了,反正府上谁人都知晓,大公子性格孤僻,一棍子闷不出一个屁来,是个任人磋磨的主,下人们欺负他,他都不吭声,何况是主子们。
梅香想着就有些愁,日后娘子嫁给大公子,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被人嘲笑,抬不起头来,还跟着吃苦?
“娘子,你与大公子成亲之后会搬出去吗?”搬出去虽然日子过的清苦,但是不会日日遭人白眼,被下人们嘲笑,梅香闷闷不乐,她家娘子长得这么好看,性格也好,值得更好的郎君。
大公子除了长得好看,一无是处,不是良配。偏偏她家娘子看脸!
萧霁看她:“你想搬出去?”
秋长歌闻言愣神,险些一头撞到旁边的柱子上,萧霁伸手,挡住柱子,掌心抵在她的额间,肌肤微凉。
“啊,谢谢。”秋长歌回过神来。
萧霁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早就习惯了她随时随地走神,随时随地就能睡着,这小娘子脑袋瓜子聪明但是不能耗神,体力更是差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像是一朵极难养活的倾世名花,他想将这朵花养的绚烂多姿。
“你想搬出去吗?”萧霁问了第二遍。
秋长歌反问道:“你想搬出去吗?”
他以萧府庶长子的身份留在这里,日日忍受萧府人的磋磨,总该有个理由吧,萧霁能轻易搬出萧府?
萧霁:“你想搬就搬。”
他无所谓,反正萧府只是偶尔吃饭睡觉的地方,若是她不喜欢就搬,就是有些麻烦,因为还要去找萧家老太爷,总不能跟老人家说,他娘子不想住这里,所以他们要走了。
老太爷估计会泪洒满襟,长篇大论一番,然后求他留下来。
秋长歌:“那就不搬吧,姑母还在这里,就是碧落斋太冷清了,青花院也有些小,不如我们把青花院和碧落斋打通连在一起,我蹭你院子里的梅花,你蹭我院子里的青瓜?”
她也太聪明了吧。
萧霁有些心动,两院本就是比邻而居,合二为一,很不错的样子。
“青花院有青瓜?”
秋长歌水眸微弯:“明年春日就种了,夏日必有青瓜吃。”
萧霁:“嗯。”
言下之意就是同意了。这个不难,只要知会老太爷一声,修建个把月,就可以了。
“那就合院吧。”
梅香跺脚道:“娘子,合什么院子,合院是要动工修葺,是要花银子的,咱们哪里有银子。”
她瞥了一眼茂林修竹般俊美的大公子,碧落斋穷的叮当响,窗户纸破了都没东西糊,大公子能有什么银子?别到时候吃她家娘子的嫁妆!
秋长歌笑眯眯地看向萧霁。
萧霁被她波光潋滟的杏眸看的心跳有些快,垂眸说道:“我有积蓄,不会苦了你。”
他只是不喜欢花银子过奢靡富贵的生活,那感觉像是踩着先人的鲜血,吸着先人的骨髓,安于享乐,这样的他,如何报血海深仇?但是男子娶妻之后,又当不一样,她不是他,不需要承担他的血仇,所以她可以过她想过的日子,只要她想,他就给!
他的积蓄,足够她挥霍三辈子。
秋长歌漫不经心地笑:“好呀。”
梅香见她家娘子被迷的三迷五道,连这种信手拈来的谎话都信,跺脚冷哼了一声,捂住了耳朵。再听下去,气人。
三人一路走回到青花院,萧霁没走,站在院外神情未明地看她。
秋长歌迟疑道:“一起用午膳?”
她有些饿了,等用了午膳,就得去午睡,否则她要累到晕倒了。
萧霁:“好。”
萧霁一脚踏进青花院。
梅香气的转身去了厨房,哼,还没成亲,大公子就开始吃软饭了!
自打定主意合院,萧霁就用眼睛粗粗丈量了一下青花院的尺寸,然后和碧落斋的合在一起,画图纸开始设计。
他画,秋长歌就歪在软榻上,托着下巴看他画。萧霁的手修长有力,落笔有神,不借助工具都能画的四平八稳,线条笔直,屋舍栩栩如生。
碧落斋的梅树不砍,但是长歌想种青瓜,他圈出东边的一块地种瓜果,屋舍太分散了,得推倒重建,萧霁毫不留情地将碧落斋的破屋子推倒,准备在青花院的基础上扩建一下,至于他现在住的地方直接沦为后院。
“主屋前挖一个人工池子吧,放加湿水车,院子里摆几个大缸,养莲花,池子里养几尾锦鲤,有生气。”秋长歌侧身看着他的图纸,轻声细语道。
萧霁:“好。”
他提笔将她说的那几点都加了进去。
“还要加什么?”
秋长歌:“建一个浴室和净房,走活水的那种。”
她想到了什么,从软榻的毯子下面抽出自己之前画的图纸,里面画的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冲水净房,这样净房内摆上鲜花,点上香,用的时候用活水冲走,那就一点味道都没有了。简直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啊。
萧霁:“……”
萧霁垂眸看着她图纸上画的淋浴房和净房,淡淡道:“好。”
所以她之前才会画加湿水车,用的正是水动力,冲水净房若是建造出来,必会风靡盛京,权贵世家必会争相追逐。
没有想到鲁班术神奇如斯!
秋长歌见他接受能力如此之强,问都不问一声,很是满意。因为解释起来很麻烦,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对了,其他的你自己合计就行,我要歪一会儿。”
她眼皮子耷拉下来,困意来袭,还未喊梅香为她更衣,便身子一软靠在了萧霁身上,睡着了。
萧霁左臂稳稳地托住她,放下手中的笔,看着她略显苍白的小脸,垂眸轻轻摸着她眼下的乌青。
这一日很累吧,所以她连午膳都没用就睡着了。
萧霁解开她外面的衣裳,抱着她到床上去。
床榻冷冰冰的,萧霁见她哆嗦着身子,不自觉地往他怀里靠,将炭盆往床榻边挪了挪,用大氅裹着她取暖。
他身体健硕,自幼习武,寒冬腊月从不烧炭盆,也不觉得冷,所以见她这般畏寒,不禁皱眉,他一个人怎么样都无所谓,若是娶了她,日后衣食住行少不得要处处精细,免得她冻着饿着。
炭盆里的炭火一点点地散发着热度,秋长歌紧皱的眉尖舒展开来,菱唇微张,舒服地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萧霁见状,大掌握住她纤细的肩头,将她的身子转过来,面对着他睡。男人修长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摩挲着她的眉眼轮廓,凤眼翻滚着无法言明的情绪。
明明是很普通的眉毛眼睛,也不比别人多生出一只眼睛鼻子来,就这样死死地攥紧了他的心脏,每一次相见,每一次她对着他笑,他都能忘记那十多年的血仇和痛苦,获得片刻的喘息。
这样的感觉让他心生恐惧却无法自控地想要更多。
萧霁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微淡的唇瓣,恶魔低语道:“你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什么人吗?”
是世间行走的修罗夜叉,是手染鲜血、背负血海深仇的弑君者,也是魑魅魍魉的审判者。
无论如何,她将没有退路!
男人低头,指腹危险地拨弄着她苍白的唇瓣,贪婪饥渴地贴近,吮吸着、战栗着、索取着……
直到她不安地皱眉,直到他指尖的唇瓣被染上一层殊色……
“娘子,午膳好了。”梅香进了内室,话音未落,瞳孔猛然一震,只见内室隐隐约约的帷幔之后,萧家大公子俯身在床榻上,娘子宽大的袖摆层层叠叠地被压在床边,无力地垂下来……
梅香险些失声叫出来,大公子缘何这般?
她正要冲进去,便被人捂住嘴巴一把拽了出去,拽出去前只见府内懦弱无能的大公子抬眼看了她一眼,一张昳丽俊美的面容冷若寒冰,眼神冰冷如刀。
她吓的脸色惨白,不自觉地被人拽出屋子,站在冰冷的檐下。
“你家娘子睡着了,现下用不了午膳。”雪鸮笑眯眯地拽着吓傻的小丫鬟,在她面前打了一个响指,还不快谢谢他救了她一命。
不然以公子那个刀人的眼神,这小丫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梅香“啊”了一声,看着面前清秀爱笑的一张脸:“你是谁?”
雪鸮被问住了。
“我是公子的书童。”他将袖口里的双刀藏起来,书童总没错吧,总不能说他是公子的左膀右臂,监察司的笑面血刀,专门杀人的那种。
梅香哪里有心思管他是谁,指着屋内,急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家公子怎么能待在娘子的闺房中?”
雪鸮双手抱肩:“你家娘子马上就要嫁给我家公子了,他们日后就是夫妻,并无不妥!”
梅香觉得好像很有道理,但是又觉得不对劲:“那,那也不能……”
“不能什么?”雪鸮笑眯眯地问,这小丫鬟真是又笨又傻,还傻的可爱,之前被他打晕两次好像都没发觉?
梅香跺脚:“就是不能待在一处。”
大公子怎么能趁着娘子睡着那样肆意妄为?这还是府中任人欺辱的庶子吗?怎么感觉她家娘子进了狼窝?
不行,她得去找姨娘来救娘子!但是她走了,谁能保护娘子?
梅香急的额头出汗,看见推开院门进来的萧璧,大喜道:“三郎君,三郎君,您是来找娘子的吗?”
三郎君来了,娘子有救了!
传言中心狠手辣、草菅人命的三郎君是个会送她家娘子各种吃食炭火的好人,传言中懦弱无能、人胆小怕事的大公子是个眼神能刀人的狠人,梅香不知道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还是传言有误,此刻见到萧璧,如遇救星。
萧璧脸色有些苍白,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看着有些凄惨,他也没带下人,也没用午膳,就寻了个理由跑出水榭厅,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来。
听说兄长一路送秋娘子回了青花院,看到雪鸮在这里,萧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兄长真的打算娶秋家七娘吗?兄长不打算对她隐瞒自己的身份吗?所以他不再是唯一知道兄长秘密的那个人了吗?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到廊下,小狗惨兮兮的,不说话。
梅香急中生智,冲着内室喊道:“娘子,三郎君来看您了。”
内室安静如常,很快,萧霁从内室走出来,看了一眼叽叽喳喳惹人厌的小丫鬟,冷冷说道:“别吵到你家娘子午睡。”
梅香被他一眼看的遍体生寒,结巴道:“是,大公子。”
她飞奔进内室,双腿打颤地扶着桌子,这才喘了一口气。
大公子的眼神也太可怕了吧!她一定要告诉娘子,让娘子悔婚,绝对不能嫁给这么可怕的大公子,娘子身娇体弱,在大公子手中绝对会被磋磨死的。
*
萧霁使了个眼神给这三弟,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萧璧会意,垂头丧气地跟上去,一路随他回了隔壁的碧落斋,然后呆呆站在那快要掉下来的破牌匾前,不走了。
他以前问过兄长,为何要取这样的名字?三十三重天之上,有碧霞满天,碧落便是来源于此,这般狂妄的凌云之志,势要脚踩天宫的气势,为何要配“斋”这样暮气极重的字。
当时兄长只淡淡说了一句:“杀的人太多,日后必下深渊地狱,吃斋念佛好赎满身罪孽。”
他就喜欢兄长这一点,杀人时从不手软,背负满身罪孽也从不掩饰,兄长本就是一心向善之人,是这无情的世道生生将他逼迫至此。
他愿意一生誓死追随,陪他走这一条黑暗孤寂之道,但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兄长有了喜欢的女娘,他认识那女娘不过短短数日。
萧璧觉得委屈。他跟在兄长身边十年才换来兄长的信任,秋长歌好像只用了短短数日就让兄长改变了。
“不进来?”萧霁见他臊眉耷眼,一身伤的凄惨模样,淡淡问道。
萧璧点头,又飞快地摇头,进了碧落斋,闷闷问道:“你真的要娶秋家七娘?”
萧霁漫不经心地点头:“嗯。”
萧璧:“兄长,你查到她的来历了吗?”
“没有。”
萧璧惊的险些跳起来:“那你还娶她?”
他就不一样了,他反正没那么重要,只是馋秋家娘子的鲁班奇术,想要和她一起做出世间独一无二、精彩绝伦的器物,这辈子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潇洒一生。兄长是要做大事的人。
“不重要。”萧霁拎起桌子上的冷茶壶,让雪鸮去烧点热水,淡淡说道,“你喜欢她?”
萧璧这一下真的跳起来,叫道:“没有的事情。”
他只是对秋家七娘有一点点好感,好吧,他确实很喜欢秋家七娘,但是兄长若是娶她,他是知晓分寸的。
萧霁淡淡微笑:“那最好。”
萧璧脸色微变,莫名心惊肉跳起来,兄长鲜少笑,这些年来,他见他笑的次数屈指可数,兄长的笑都是冷漠的、讥诮的、嘲讽的笑,这样有过这样平淡的微笑。
只是为了笑而笑,而非动了杀心。
萧璧呆呆地看着他那张俊美无俦的俊脸,觉得有些事情彻底改变了。
“兄长,祖父是你请来的?”他竟然能请得动祖父?就算大伯和他爹见了祖父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日常都是挨训比较多,兄长竟然能请动祖父来帮他订亲?
萧霁点头,他和萧府的关系错综复杂,就算萧璧跟随他十年之久,也只是知晓皮毛,他不知道才最安全。萧府子嗣中,他最喜欢的就是外表纨绔肆意,内底善良赤诚且死心眼的萧璧。
萧璧最像萧老太爷。至于盛京人人夸赞的嫡子萧茗,确实惊才绝艳,能力出众,只是萧茗这样的人心中有城府有沟壑有谋算,用的好是一柄好刀,用的不好也会遭猛虎反噬。
至于四子萧宣,那就是一条善于隐藏的毒蛇,外表有多淡泊名利,内里就有多渴望权力,据他所知,萧宣早早就站队六皇子,开始夺嫡谋算,而萧府的四老爷亦是如此。
相比之下,唯有二房和独子萧璧要单纯一些。
萧璧见他不语,猛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兄长,你不会和祖父达成了什么协议吧?祖父这些年在朝堂上一直保持中立,但是私底下谁都不知道他站在哪一边,此次陛下下嫁公主也是逼萧家站队。
无缘无故的,祖父怎么会出面为你订亲?是不是你答应了祖父什么?”
萧璧想到他另一个身份,急道:“你告诉了祖父你的身份?”
一定是这样,若非有足够的筹码,他怎么能说得动祖父?
萧霁见他言辞之间都是担忧,对他这些天的混账举动倒也不生气了,淡淡说道:“凡事皆有代价,若是别人不图你什么,那你便要真正小心了。因为他所图是你付不出的代价。”
萧璧点头,眼圈莫名有些红,这些年,祖父对他严苛,祖母一味地溺爱,爹娘只有他一个独子,更是怕他磕到碰到,宠到不行,诸事百依百顺,养成了他嚣张跋扈的骄纵性格,唯有兄长会罚他训他,教他做人的道理,教他如何在这世道生存,教他如何在权力面前保持初心。
明明他只比他大几岁而已!
兄长无父母祖父祖母疼爱,这些年一直孤苦一人,如今他终于想成亲了,他应该为兄长感到高兴的。
萧璧红着眼睛道:“嗯,我知道了。兄长,如果你真的喜欢秋家娘子,我不会和你抢的。”
萧霁闻言低低笑出声来,凤眼雪亮,一字一顿道:“萧怀玉,我再教你一件事情,若是遇到你真正渴求的东西,无论对错,都要去抢去争,就算有一日败了,尸骨无存,也总好过窝囊一辈子苟活的好。”
萧璧内心震撼,觉得他身上的光芒如此耀眼,萧霁从不以好人自居,但是他想成为这样耀眼的萧霁,愿意成为他手中行走于黑暗中的刀。
萧璧内心激荡,问道:“兄长,那我什么时候能加入监察司?”
他不想再做萧家声名在外的纨绔,不想做爹娘口中的金疙瘩,他想像兄长一样握有权势,想像萧茗那样,最不济,也应该像萧宣那样,还有一身才名。
萧璧挑眉,见他小狗一样期待的眼神,许久淡淡说道:“祖父出来为我和秋家娘子指婚,一定会引起多方的试探,这段时间你留意一下,到底都是谁来试探长歌,试探祖父的。”
萧璧狠狠点头,拍着胸膛爽朗笑道:“放心,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
萧霁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萧怀玉得了任务屁颠屁颠地出了碧落斋,立马去水榭厅吃饭了。来时是委屈小狗,回去时雄赳赳气昂昂,虽然他娶不到秋家小娘子了,但是兄长默认他以后加入监察司了。
他要跟着兄长干一番大事业,最好干翻萧宣,让萧茗刮目相看!
他才不是萧府混吃等死的纨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