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荀子敬立刻跳脚,指着周润德斥道,“分明是你们三人走路不长眼,莽莽撞撞先撞到本公子!弄湿了你们的破书,赔钱已是仁至义尽,还想怎样?血口喷人!”
荀云目光扫过地上湿透的书本、散落的银钱,又看了看荀子敬那副骄横的模样和周润德三人虽衣衫简朴却神色坦荡的面容,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他熟知自己这位堂弟平日在家族中的纨绔习气,在学宫收敛了些,但本性难移。
“子敬,”荀云看向荀子敬,语气依旧平静,“你说他们撞你在先,可有旁人见证?你身后的随从之言,恐难作公允之证。而这三位学子,”他指了指周润德三人,“他们初来乍到,互不相识,却口径一致,描述细节清晰。且观其衣着行囊,可知家境清寒,这些书籍于他们而言,或许比银钱更为珍贵。你仅以银钱赔偿,确失礼数。”
荀子敬不服,梗着脖子道:“堂……荀先生!就算……就算是我随从不小心挤到他们,那也是无心之失!我已经赔钱了,还要如何?难道非要我低头向他们道歉不成?他们是什么身份?”
这时,荀云却突然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周润德三人,语气略带一丝严厉:“不过,周润德,你仅凭一面之词,又如何确信必是荀子敬之过?或许真有误会?学宫重地,不可妄言。”
荀子敬闻言,心中一喜,以为堂兄终究要袒护自己,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张瑞和陈万钧的心却沉了下去,难道这位荀先生真的要为了家族颜面,颠倒黑白?
周润德深吸一口气,并未因荀云态度的微妙转变而慌乱。他上前一步,先对荀云恭敬一礼,然后转向围观众人,朗声道:“荀先生教诲的是,学生不敢妄言。此事虽无旁证,但有几处情理细节,可供诸位师长同窗明鉴。”
他条理清晰地分析道:“其一,方位与力道。我三人行于窄道右侧,书囊抱于怀中。若是我等主动撞人,书囊受力方向应是向前或侧前方脱手。然书囊是向后坠落,落入我等身后的水缸。此乃被人从后方或侧后方推挤所致。而当时,荀公子及其随从正从我三人前方而来。”
“其二,痕迹与银钱。” 他指向地上散落的银两,“这些银钱散落之处,正在水缸与我等站立位置之间,且距离水缸更近。若是荀公子主动赔偿,为何不将银钱递予我三人,或置于干燥处,而是随手抛掷,任由其落在泥水溅湿之地?此等行径,不似赔偿,更近于施舍或……羞辱。”
“其三,” 周润德目光清澈地看向荀子敬,“荀公子言道,所赔银钱足以购买数倍新书。学生粗略估算,地上银钱约值五两。然学生囊中之书,虽非珍本,却有《十三经注疏》手抄本一套,乃先师临终所赠,上有批注;另有学生游历时沿途搜集的各地风物志、农桑杂记手稿数卷,此中心血,岂是银钱可以衡量?荀公子以银钱论书籍价值,已是轻视学问。更何况,书籍浸水,墨迹氤染,纵能晒干,字迹亦可能模糊难辨,其中损失,又岂是几两银子能够弥补?”
他声音不高,但逻辑缜密,句句在理,尤其是提到先师遗赠与手稿心血时,那份珍视之情感染了在场许多人。众人听完,纷纷点头,看向荀子敬的目光多了几分鄙夷。
姜玖在一旁静静听着,眼中亦掠过一丝赞赏。此子不仅心志坚毅,更有清晰的头脑和出色的口才,善于捕捉细节,以理服人,且不畏强权,敢于据理力争,确实是可造之材。
荀子敬被周润德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有力的理由反驳,尤其是对方提到“先师遗赠”和“手稿心血”时,那份情真意切,让他那句“破书”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荀云见火候已到,不再拖延,目光锐利地看向荀子敬,沉声道:“子敬,你还有何话说?”
荀子敬支吾道:“我……我……”
荀云声音转冷:“事实俱在,情理昭然。你冲撞同窗在先,损坏他人珍贵书籍,赔偿无礼,拒不道歉在后。还敢在此狡辩?我青云学宫,容不得此等仗势欺人、不知礼数之徒!”
荀子敬被堂兄当众呵斥,脸上再也挂不住,却又不敢顶撞,只得梗着脖子,极其不情愿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抱歉。”
荀云却道:“道歉需诚心正意,如此敷衍,与不道何异?将地上的银钱捡起来,亲手奉还。”
荀子敬脸憋得通红,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得弯腰,动作僵硬地将散落的银钱一一拾起,走到张瑞面前,几乎是将银钱塞到他手里,又飞快地补了一句含糊的“对不住”。
张瑞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周润德,见后者微微点头,这才接过银钱,低声道:“多谢荀公子……归还。”
荀云这才略微满意,对荀子敬严厉道:“今日之事,我会记下。若再有无故滋事、欺凌同窗之举,定不轻饶!记住,这里是青云学宫,求学问道之地,不是你荀家后院!收敛你的性子,好好读书修德!”
荀子敬如蒙大赦,连连应是,带着两个跟班灰溜溜地挤开人群,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生怕走慢一步又被叫住。
围观人群渐渐散去,不少人离开时还对周润德投以钦佩的目光。
荀云这才转过身,看向周润德、张瑞、陈万钧三人,脸色缓和下来,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你们三人,很好。尤其是你,周润德。” 他看向周润德,“明辨是非,据理力争,言辞有度,更难得的是那份珍视学问的心。若能秉持此心,勤学不辍,未来或可成为一代醇儒,教化一方。”
周润德却并未因夸奖而自得,反而恭敬一礼,认真道:“学生谢先生谬赞。然学生志不在一隅之教化。学生寒窗苦读,跋涉至此,是为学得经世致用之学,他日若有机会,愿效仿古之贤臣,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为天下万民谋福祉。此乃学生初心。”
荀云闻言,眼中欣赏之色更浓,却也不免带上一丝复杂的感慨:“有如此志向,甚好。来我青云学宫求学者,言及‘胸怀天下’、‘报效万民’者,何其多也。然世事变迁,人心易改。前朝丞相卢明远,年轻时亦曾在此苦读,满腹经纶,心怀大志,官至宰相,一度被誉为人臣楷模。可后来呢?利欲熏心,与鬼魔族暗中勾结,祸国殃民,事败身死,遗臭万年。初心易得,始终难守啊。”
周润德目光清澈而坚定,迎向荀云带着考究意味的眼神,一字一句道:“学生不敢自比先贤,亦知前路艰险,诱惑丛生。但学生深信,只要时时以圣贤之言砥砺自身,以天下苍生为念,不忘初心,纵有万千磨难,亦不会迷失本心。卢相之鉴,学生铭记于心,定为戒惧,而非畏途。”
这番话掷地有声,不仅荀云动容,连一旁的姜玖也微微颔首。此子心性之坚定,志向之远大,确非池中之物。
姜玖心中微动,走上前几步。周润德三人这才注意到这位一直站在荀云身旁、气度不凡的“蒋先生”。
姜玖从袖中(实则是储物空间)取出一本看似普通、实则以特殊灵蚕丝织就封面、水火不侵的空白册子,递向周润德。
周润德一愣,不解其意,恭敬问道:“蒋先生,您这是……?”
姜玖淡淡道:“此册赠你。可用于笔录心得,或记录沿途见闻。” 这册子虽非法宝,但材质特殊,经久耐用,且内页隐含一丝微弱的清心宁神符文,对读书人而言算是实用的小礼物。
周润德并未立刻接过,而是再次问道:“学生与先生素昧平生,先生为何赠书于学生?”
姜玖看着他清澈执着的眼眸,仿佛看到了某种自己曾经拥有、或期望拥有的东西。他声音平和:“今日观你言行,觉有缘。望你他日无论身处何位,手握何权,皆能记得今日之言,持守这份‘为生民立命’的初心。莫负了这身学识,莫负了这双能看清是非的眼睛。” 说罢,将册子轻轻放在周润德手中,不再多言,转身对荀云微微颔首,便朝着来时路缓步而去。
周润德手捧那看似寻常却触手温润的册子,望着姜玖离去的背影,怔了片刻,随即深深一躬:“学生周润德,谢先生赠书之谊,必铭记先生教诲!”
荀云看着姜玖的背影,又看了看郑重收起册子的周润德,眼中思绪翻涌。他对周润德三人温言勉励几句,让他们先去处理湿掉的书籍,便快步跟上了姜玖。
“让蒋楼主见笑了。”荀云略带歉意道,“家族大了,难免出几个不肖子弟。家父与几位叔伯对子敬亦是头疼。”
姜玖摇了摇头,目光悠远:“荀先生不必介怀。此事倒让在下看得更清楚了些。孔、孟、荀、朱,青州四姓,诗礼传家,本是儒家表率。然如今看来,似这般荀子敬之流,依仗家世,骄横跋扈,视寒门学子如无物者,恐非个例。长此以往,四姓恐渐成国中之国,学宫之蠹虫,与那些盘剥百姓的豪门世家,又有何异?” 他话语平静,却一针见血。
荀云作为四姓之一的荀家子弟,在听到姜玖如此直指家族弊病时,脸上并无愠色,反而露出深沉的忧虑与认同,叹了口气:“蒋楼主所言,正是学生与家师,乃至学宫内许多有识之士所担忧之事。四姓子弟,生来便享有资源与名望,久而久之,不少人便忘了先祖‘修身立德’、‘有教无类’的训诫,只知经营家族权势,互相倾轧,与民争利。家风若此,何以教化天下?家师近年来,亦多次在族中大会上痛陈此弊,然积重难返……” 他语气中满是无奈。
姜玖默然。世家门阀之弊,古今皆然,非独此界。想要改变,非雷霆手段与漫长时日不可。
就在这时,荀云神色一动,显然是收到了传音。他收敛情绪,对姜玖正色道:“蒋先生,家师传讯,请您移步后山‘观云亭’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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