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行三万里，已是北俱芦洲腹地。
这里的风雪比边缘地带更加狂暴，罡风如刀，能削金断玉。寻常真仙若无护体法宝，在这罡风中撑不过一炷香便要肉身崩解。天空永远是铅灰色的，厚重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塌下来。大地被万载玄冰覆盖，冰层厚达千丈，偶尔有巨大的裂缝纵横交错，裂缝深处涌动着暗红色的岩浆，冰与火在此地形成了诡异的平衡。
杨婵在一座雪岭的背风处停下。
她按落遁光，站在一处突出的冰崖上，俯瞰下方茫茫雪原。罡风被她身周的宝莲灯光华挡在三尺之外，吹得灯焰微微摇曳。离开覆海大圣的道域已有一个时辰，她全力飞遁，此刻法力消耗近半，需要调息片刻。
更重要的是，她要确认，秦毅说的“有人等你”，究竟是谁，又在何处。
雪岭寂静，唯有风声呜咽。方圆千里内，她感应不到任何活物的气息——连最耐寒的雪狼、冰雕都绝迹了，仿佛这是一片生命禁区。
但秦毅不会骗她。
或者说，秦毅的布局不会出错。
她盘膝坐下，服下丹药，同时将神识缓缓铺开，如蛛网般渗透进冰层、风雪、乃至虚空缝隙之中，仔细搜寻每一丝异常。
半个时辰后，她睁开眼。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就在她以为秦毅的指引或许出现了偏差时，忽然心有所感，抬头看向雪岭最高处。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人影很模糊，仿佛只是一团凝聚的风雪，在狂暴的罡风中时隐时现。但杨婵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正从那个方向投来，落在她身上。
平静，深邃，不带敌意，却也看不出善意。
她起身，朝着峰顶飞去。
越往上，罡风越烈。到后来，风力已凝成实质的青色风刃，密密麻麻斩在宝莲灯的光罩上，发出密集的“叮当”声。光罩表面泛起涟漪，却始终稳固——都天炼心之后，她对宝莲灯的掌控更加精微，灯焰虽未恢复全盛，却更加坚韧。
终于，她登上了峰顶。
峰顶是一片不大的平台，平台中央立着一块形状奇特的冰柱。冰柱高约三丈，通体晶莹，内里封着一个人。
一个杨婵认识的人。
她怔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冰柱中，封的是一个穿着月白僧衣、面容清俊的年轻和尚。和尚双目紧闭，双手合十，神态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他周身散发着淡淡的佛光，佛光与冰柱的寒气相互抵消，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金蝉子。
西方教接引圣人座下二弟子，唐僧的前世，那个在西游量劫中历尽磨难、最终成佛的金蝉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被冰封在北俱芦洲的绝地之中？
杨婵走近冰柱，仔细打量。冰柱并非天然形成，表面刻满了细密的佛门梵文，梵文流转，构成一个复杂的封印阵法。而冰柱本身，也散发着一种极其古老的寒气——那气息与她在葬神海深处感受到的玄冥寒气有三分相似，却又更加纯净、更加……神圣？
“你来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忽然响起。
不是从冰柱中传来，而是从杨婵身后。
她猛然转身，只见平台边缘，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老和尚。老和尚面容枯槁，皱纹深如沟壑，眉毛雪白垂至肩头，一双眼睛却清澈如婴孩，透着看透世事的睿智与慈悲。他拄着一根九环锡杖，锡杖顶端悬挂的铜环在风中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竟压过了罡风的呼啸。
“你是……”杨婵警惕地后退半步。
“老僧燃灯。”老和尚合十行礼，“见过华山圣母。”
燃灯古佛！
杨婵心头一震。这位可是西方教上古佛，曾为阐教副教主，封神之战后投入西方，成为过去佛之首，地位崇高，修为深不可测。他怎么会出现在此？
“古佛为何在此？”她谨慎地问。
“等人。”燃灯古佛微微一笑，“等一个该来的人。”
“等我？”
“是，也不是。”燃灯古佛看向冰柱中的金蝉子，“老僧在此，既是为等你，也是为守护他。”
杨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金蝉子师兄为何被冰封于此？”
“此事说来话长。”燃灯古佛轻叹一声，“百年前魔劫，金蝉为渡化北洲冤魂，孤身入葬神海，欲以佛法净化玄冥怨气。不料玄冥遗蜕虽被封镇，其怨念却已与葬神海本源融合，金蝉佛法虽深，终究修为尚浅，被怨念反噬，冰封于此。”
他顿了顿，又道：“此冰乃玄冥怨念所化‘九幽玄冰’，专封神魂，寻常手段难以破解。老僧在此守护百年，以佛光温养，保他神魂不灭，却也无法破冰而出。”
杨婵沉默片刻：“古佛为何说在等我？”
“因为能破此冰者，唯有身怀‘造化本源’之人。”燃灯古佛看着她手中的宝莲灯，“此灯乃女娲娘娘以造化本源所炼，其焰可化万物，自可化去九幽玄冰。而你是此灯之主，更是娘娘亲传，身具造化真意。”
原来如此。
秦毅指引她来此，是要她救金蝉子。
但她与西方教并无深交，与金蝉子也仅有一面之缘。为何要救？救了他，又能得到什么？
燃灯古佛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缓缓道：“圣母心中或有疑虑。老僧有三句话，圣母听完，再决定是否出手。”
“请讲。”
“第一句：金蝉被冰封前，曾留下一道预言——‘百年之后，有持灯女子自东方来，破冰之日，便是轮回重启之时。’”
轮回重启？
杨婵想起秦毅布局送玄冥真核入轮回，想起女娲娘娘玉简中说真核需在轮回中孕养千年，方可化种。难道金蝉子的预言，与秦毅的布局有关？
“第二句。”燃灯古佛继续道，“金蝉入葬神海前，曾与秦毅见过一面。二人谈了什么，老僧不知，但金蝉被冰封后，秦毅曾来此看过一次，留下一枚玉简。”
他取出一枚青色玉简，递给杨婵。
杨婵接过，神识探入。
玉简中只有短短几行字：
“金蝉被困，是天意，也是契机。待杨婵破冰，可问她三事。她若答对，你便告诉她那句话。”
落款是秦毅。
又是三问三答。
杨婵收起玉简，看向燃灯古佛：“第三句呢？”
燃灯古佛合十道：“第三句，是老僧自己的请求。圣母若愿出手相救，老僧可赠你一滴‘琉璃佛血’。此血乃老僧本源所凝，蕴含过去、现在、未来三**则碎片，或可助你炼化归墟结晶，化解侵蚀。”
琉璃佛血！
杨婵心中一动。归墟结晶的侵蚀确实是个隐患，若有佛血调和，或许真能解决。但燃灯古佛付出如此代价，只为救金蝉子？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燃灯古佛轻声道：“金蝉是西方教未来的希望，更是……劫数的关键。他不能死。”
劫数？
杨婵想起洪荒那些古老的传说，想起圣人们讳莫如深的“无量量劫”。难道金蝉子与未来的大劫有关？
她沉默良久，最终点头：“好，我救。”
无论如何，秦毅留下了指引，燃灯古佛给出了足够的诚意，她没有理由拒绝。更何况，她也想看看，金蝉子被冰封百年，究竟知道了什么。
“多谢圣母。”燃灯古佛躬身一礼，退到平台边缘。
杨婵走到冰柱前，深吸一口气，将宝莲灯悬于冰柱上方。
灯焰缓缓落下，触及冰柱表面。
“嗤——”
九幽玄冰开始融化。
不是碎裂，不是蒸发，而是如同春雪遇阳，一层层消解，化作最纯净的灵气，散入风雪之中。冰柱内的金蝉子，周身佛光越来越盛，与宝莲灯的造化之光交相辉映。
整个雪岭开始震动。
不是地动山摇的震动，而是一种更宏大、更深沉的共鸣——仿佛这片冰封了无数岁月的绝地，在这一刻重新焕发了生机。罡风渐渐平息，铅灰色的云层散开一线，金色的阳光洒落，照在融化的冰柱上，照在金蝉子苍白的脸上。
一炷香后，最后一层玄冰消融。
金蝉子缓缓睁开眼。
那双眼睛清澈如琉璃，倒映着杨婵的身影，也倒映着这片重新见光的雪岭。他看向杨婵，双手合十，躬身行礼：
“多谢圣母相救。”
声音温和，带着佛门特有的宁静力量。
杨婵还礼：“师兄客气。”
金蝉子直起身，看向燃灯古佛。燃灯古佛点了点头，金蝉子会意，转身对杨婵道：“圣母救贫僧脱困，按约定，贫僧需回答圣母三个问题。请问。”
来了。
杨婵沉吟片刻，问出第一个问题：
“你与秦毅见面时，谈了什么？”
金蝉子神色平静：“谈了两件事。第一，归墟倒影侵蚀现世的速度在加快，最多三百年，轮回屏障将彻底闭合。第二，破局的关键，在‘轮回之种’。”
轮回之种，应该就是玄冥真核在轮回中孕养出的种子。
“秦毅做了什么安排？”杨婵问出第二个问题。
“他请贫僧做一件事。”金蝉子缓缓道，“待贫僧脱困后，前往灵山，求取‘八宝功德池’中的一缕本源，送往华山，交予你。”
八宝功德池，西方教至宝，池水有净化一切污秽、重塑根基之效。秦毅要这个做什么？
“第三问。”杨婵看着金蝉子的眼睛，“你被冰封百年，在玄冥怨念中，看到了什么？”
这个问题，让金蝉子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轻声开口，说出了一个让杨婵心神剧震的秘密：
“贫僧看到了……归墟的真相。”
“那不是终结，也不是虚无。”
“那是……上一个纪元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