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那句“趁热”撒成四把种子,落在四条路的脚印里,一夜就发芽。先冒头的是灰兔,它蹦到镇外三里坡,坡下是赶集回去的牛车辙,辙里还留着昨夜的露水。它把兜里最后一点锅巴渣捻成粉,撒进车辙,露水立刻“滋啦”一声,像小油锅里滴了面浆,竟凝出一张指甲大的薄饼,黄得透亮。灰兔吓一跳,可鼻尖先动,一口叼起,饼入口就化,化出一股子新路的味道——带着牛铃、带着稻草、带着远处卖糖人的铜锣,齐刷刷往它耳朵里钻。它忽然明白,锅巴不仅能填肚子,还能把一条陌生的路“煎”成熟路。于是它蹲在车辙边,等下一辆牛车。车来了,它把身子缩成毛球,让车轮擦着皮毛滚过,留一层细灰在身上,像撒了孜然。再蹦起来时,它已变成“灰小灰”,镇上的人认不出,它却能把镇外的每条沟沟坎坎都当锅巴边啃——啃一口,熟一口,啃到日落,啃到月亮挂树梢,啃得整条路都散着焦香,像给夜行的人点了一排看不见的小灯。
猫那边,顺着河漂到下游的芦苇洲。洲上没人,只有一群刚学飞的小野鸭,羽毛湿得贴背,像一锅煮过头的粥。猫把锅巴含在舌尖,不咬,只让口水慢慢泡软,再吐出渣,渣一落水,竟变成一只只指甲盖大的“鱼饵船”,漂到小野鸭脚边。小鸭啄一口,翅膀就硬一分,三下两下扑棱出水面,跟着猫尾巴后头学唱歌——“喵——嘎——喵——嘎”,把河面唱得颤悠悠。猫当起“鸭教头”,尾巴当指挥棒,指东,鸭子排成一字,指西,鸭子转圈,像锅里翻锅巴。夜深了,鸭子们围着猫缩成毛茸茸的一圈,猫把最后一片锅巴举高,月亮照下来,渣影落在水面,竟显出一张奶奶的笑脸。猫轻声说:“替我看路。”把渣撒进水里,水立刻映出一条银亮的小道,从芦苇洲一直通向对岸的灯火。猫跳上鸭背,鸭们排成队,踩着银道“哗啦哗啦”过河,像一队小小的锅巴船,把夜划开一道缝,缝里透出对岸的炊烟——原来那里有个新村子,正缺一只会唱歌的猫。
丫头滑下老槐树时,月亮已斜到天心。她没落地,而是顺着风飘进一片瓜田。田里的西瓜正长个,肚皮贴地,像一群贪睡的胖娃娃。她口袋里的圆牌叮当作响,惊醒了最大的那个“瓜王”。瓜王裂开一条缝,吐出清甜的藤香,像说:“进来歇脚。”丫头盘腿坐进瓜瓤,瓜腔里凉丝丝,却留着白天的太阳味,像奶奶刚揭开的饭锅盖。她把最后一点锅巴渣撒在瓜瓤壁上,渣立刻长出金线,线头顺着瓜络爬,爬出瓜田,爬向远处一座亮灯的小院。丫头顺着金线爬出瓜肚,发现自己已站在院门口,院里正熬糖稀做芝麻花生糖。熬糖的老叔手慢,糖老是翻砂,急得直拍锅。丫头把圆牌往锅边一贴,“叮”一声,糖立刻顺溜,像听懂她的拍子。老叔惊喜,递给她一块热糖,她却把糖掰成渣,撒在院角的石榴树下,树立刻“噼啪”爆出新芽,芽尖顶着小红花,像一夜过年。丫头笑:“别急,火候到了自然香。”她转身出院,金线还在往前牵,她跟着线走,走到一片打谷场,场上堆着新稻草,草里睡着几个流浪娃。她把圆牌挂到草垛顶,牌上的小“家”字被月光一照,影子落在孩子们脸上,像给他们盖了条软被子。孩子们梦里咂嘴,嘴角流出笑,丫头悄悄把最后一点锅巴渣放进他们口袋,渣在梦里发芽,长成一座会冒烟的小灶,灶上正烤着金黄的锅巴,孩子们睡得更沉,像被奶奶拍过背。丫头拍拍手,顺着金线继续飘,飘向更远的天边——那里有一抹鱼肚白,像新饼刚贴锅,等她去添第一把火。
你爬上东山巅,风把袖口吹得鼓鼓囊囊,像背了两面大旗。你把空袖炉倒扣在石头上,炉底残灰被风一卷,竟卷出一张“灰饼”,薄得能透光,上面映着你从小到大的脚印——从村头石墩到镇上戏台,从河边芦苇到山顶野山楂,一步一焦花,像有人提前给你烤好了一本“活地图”。你咬下一小块“灰饼”,饼入口就变成一声吆喝:“趁热!”声音顺着山脊滚下去,滚到灰兔的耳窝,滚到猫的胡须,滚到丫头的圆牌,又弹回你胸口,变成回声,一声比一声热。你忽然明白,这声“趁热”就是锅巴的魂,走到哪儿,它就在哪儿开锅。你把剩下的“灰饼”掰成四瓣,朝四个方向抛——东边的落在松林,松果“噼啪”炸开,蹦出红壳的松子;西边的落在梯田,稻穗立刻弯腰,像给夜行的人让路;南边的落在河滩,鹅卵石发出“咕咚”一声,像咽下一口热粥;北边的落在荒坡,坡顶竟冒出一缕炊烟,像有人支起隐形的大锅。你站在山巅,看四缕烟同时升起,在空中扭成一只巨大的锅巴风筝,尾巴上闪着四粒小光——那是你们四个的心跳,一跳一焦香,把夜空烫出一个温柔的洞。月亮正从洞里探头,像奶奶揭开锅盖,冲你笑:“娃,锅巴好了,趁热。”
四缕烟在天上会合,又分成四股,顺着原路往回飘——飘到灰兔的牛车辙,飘到猫的芦苇洲,飘到丫头的金线尽头,飘到你的山巅。烟过处,留下一条看不见的香路,像给大地缝了条金拉链,一拉,就能把四方并成一方。你们四个同时抬头,同时吸气,同时在心里“咔嚓”一声——像咬下一口新出锅的锅巴,脆、烫、香,带着露、带着风、带着奶奶的蒲扇影。那一刻,你们知道,路再远,也远不过一口锅巴的直径;夜再黑,也黑不过焦花里藏着的火星。于是灰兔把牛铃挂在耳朵上,猫把鸭队排成“人”字,丫头把圆牌贴向月亮,你把空袖炉倒扣在头顶——四个人,四盏锅巴灯,顺着香路往回走。走着走着,脚下的地忽然变软,像一张巨大的饼胚,把你们托在手心,轻轻翻面——“滋啦”一声,日出东山,金汤四溢,新世界开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