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中,赵志敬携美同游、举止亲昵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毒蜂,嗡嗡地裹着添油加醋的细节——“臂弯搂腰”“同入酒肆”“夜宿一房”——飞速掠过城郊田野,钻进了牛家村附近那片隐蔽的农舍。
消息先传到暂居养伤的江南七怪与全真七子耳中,又顺着门缝飘进了另一处严密看管的屋舍,落在穆念慈心头。
本就因计划失利、多人带伤而沉闷压抑的小团体,此刻像寒潭里砸进了巨石,瞬间炸开了汹涌的波澜,连屋梁上的蛛网都震得簌簌发抖。
“砰!”
柯镇恶手中的铁杖狠狠杵在夯土地面上,坚硬的泥地竟被戳出半寸深的坑。
他目不能视物,却能清晰“听”到那些不堪的传闻,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扭曲如老树皮,胸膛剧烈起伏,连花白的胡须都在颤抖。
嘶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滚出,满是狂怒与痛心:“老七!
老七她……她糊涂啊!
怎能……怎能任由那淫贼如此作践!
这……这让我们兄弟几个的脸往哪搁?!
江南七怪的名声,全叫她……全叫那姓赵的狗贼给毁了!”
朱聪的脸色比灶膛里的死灰还要难看,平日里扇不离手的折扇,早不知被他扔到了哪个角落。
他素来以智计自诩,此次设局利用穆念慈引赵志敬上钩,到头来却赔了夫人又折兵,连最疼爱的七妹都搭了进去,这份挫败与恼怒,几乎要将他憋炸。
他死死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遏制不住的颤抖:“那赵志敬狡诈如狐,最擅揣摩人心,尤其是女子心思!
七妹性子刚烈,但终究是女子,落入他手,怕是……怕是用了什么卑劣手段迷惑胁迫!
可恨!
可恨我们如今伤的伤,残的残,连临安城的城门都难靠近半步!”
韩宝驹本就因伤躁怒,此刻更是暴跳如雷,仅剩的那只完好手臂在空中挥舞,另一只被赵志敬震伤的胳膊无力地垂着,绷带渗出的血渍格外刺眼。
他吼得嗓子都哑了,唾沫星子飞溅:“放他娘的狗屁!
什么迷惑胁迫!
七妹的武功和性子我们还不知道?
真要拼命,那姓赵的能轻易得手?
我看……我看她就是被那小白脸的花言巧语和锦衣玉食给迷了眼!
忘了自己是江南七怪的韩小莹!
忘了我们这些兄长的脸面!”话虽狠戾,可他眼眶却红得发亮,握着桌角的指节泛白,显然内心早已被痛苦与矛盾撕成了两半。
南希仁沉默地坐在角落,背对着众人,手里拿着一块粗布,反复擦拭着那根断成两截的扁担。
扁担上的木纹被血浸过,早已发黑,他却擦得格外用力,指腹磨得发红。
铁青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半晌才从喉咙里闷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七妹……不容易。”
就这五个字,却让暴怒的几人瞬间语塞。
是啊,韩小莹一个女子,跟着他们这群糙汉子闯荡江湖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刀光剑影里滚过,粗茶淡饭中熬过,何曾有过几天安生日子?
他们这些做兄长的,忙着练功、忙着行侠、忙着教导郭靖,可曾像赵志敬那样,给过她半日的细致照料,给过她一丝儿女情长的温存?
全金发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得像掺了苦胆的酒:“宝驹,话不能这么说。
那赵志敬武功太高,心机又深,七妹落在他手里,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
或许……或许她是虚与委蛇,想先保全自身,再寻机脱身?”这话越说越轻,连他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若只是虚与委蛇,何至于当众被搂抱而不挣不避?
消息里说得清清楚楚,那姿态亲昵得容不得半分辩解。
郭靖站在一旁,听着师傅们的争吵,脸色涨得像熟透的柿子,双拳紧握,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肉里,渗出血丝。
在他心中,韩小莹从来不是严厉的师傅,而是温柔可亲的姐姐,是会在他受了委屈时偷偷塞糖、在他练功受伤时含泪包扎的亲人。
此刻听到那些传闻——“搂抱同行”“神色亲昵”“夜宿一室”——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心上。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对赵志敬的恨意瞬间达到了顶点!
“赵志敬!你这卑鄙无耻、猪狗不如的淫贼!”郭靖猛地一拳砸在土墙上,老旧的土墙震得灰尘簌簌落下,在他拳头落点处,裂开了几道细小的纹路。
他声音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欺辱念慈妹子还不够,竟然……竟然连我七师傅也不放过!
我郭靖对天发誓,此生必杀你,为了蓉儿,为七师傅,为念慈妹子,为所有被你害过的人报仇雪恨!”韩小莹从小带他长大,那份恩情,早已超越师徒,如师如母,如兄如姐,容不得半分亵渎。
相较于江南七怪这边的激烈爆发,隔壁全真七子所在的厢房,气氛则更加凝重,像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还带着几分微妙的疏离。
他们伤势不轻,本在盘膝运功调息,听到消息后,个个收了内力,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马钰作为掌教,最先开口,语气依旧带着一贯的持重,只是尾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距离感:“韩女侠落入魔掌,遭此磨难,实属不幸。
那赵志敬惯会使些下作手段,韩女侠或为保全性命,不得已虚与周旋,也未可知。
我等当体谅其难处,设法营救才是。”这话听着是为韩小莹开脱,实则早已将她置于“受害者”和“需要被拯救”的位置,隐隐与全真教划清了界限——此事是韩小莹个人的不幸,与他们无关。
丘处机却是冷哼一声,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性情刚直,最重礼法名节,闻言怒火直往上冲,声音也拔高了几分:“体谅?
如何体谅!
她韩小莹也是江湖上成名多年的女侠,当知女子名节重于泰山!
即便落入敌手,也该知道玉石俱焚,保全清白!
岂能……岂能任由那逆徒如此轻狎,甚至传出这等不堪之言?
这岂非是助长那魔头的嚣张气焰,令我正道蒙羞!”话里虽未明说“怪罪”,但那语气中的不满与轻视,像针一样扎人——在他看来,韩小莹不够刚烈,丢了侠女的风骨。
王处一的心情最为复杂,赵志敬毕竟曾是他座下弟子,如今做出这等事,他脸上也无光。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丘师兄,话虽如此,但设身处地想一想,一女子面对赵志敬那等心狠手辣的魔头,又能如何?
拼死固然壮烈,但……唉。”他既觉得韩小莹或许情有可原,又暗恼她不争气,让本就狼狈的全真教,又添了一桩难堪的谈资。
刘处玄、郝大通等人默然不语,只是皱紧了眉头,偶尔交换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隐隐的失望——在他们这些修道之人看来,肉体皮囊固然重要,但气节意志更为关键,韩小莹此举,显然是“意志不坚”的表现。
孙不二身为七子中唯一的女性,反应却比男子还要激烈。
她脸色铁青,眼中满是厌恶,还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声音尖利得像刮过铁器:“好一个‘越女剑’!
平日里也以侠义自居,没想到竟是如此意志薄弱、不知廉耻之人!
那赵志敬稍施手段,予些小恩小惠,她便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师门教诲,忘了江湖道义!
与那魔头厮混一处,当街做出……做出那般伤风败俗之举!
真是丢尽了我们江湖正道女侠的脸面!
此事传出,世人将如何看待我等习武女子?
怕是都以为我等皆是贪图享受、意志不坚之辈!”她将韩小莹的遭遇,硬生生上升到了整个“正道女侠”群体的名誉高度,言辞刻薄如刀,仿佛韩小莹的“失节”,比全真七子被赵志敬击败、比同门受伤更让她难以接受。
洪七公独自坐在农舍的屋顶,手里拎着那个从不离身的朱红大酒葫芦,葫芦口的木塞早被拔了,却没往嘴里倒一口酒。
他垂着眼,听着下面厢房里传来的争吵与议论,眉头紧锁,那张惯常带着馋笑或惫懒神色的脸上,此刻满是凝重,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无奈。
“唉,这都叫什么事儿……”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被风吹得散了。
他一生光明磊落,最不屑的就是挟持妇孺、败坏名节的下作手段。
赵志敬这一手,哪里是在羞辱韩小莹,分明是在江南七怪和全真教本就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又狠狠撒了一把盐,更是将韩小莹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往后无论她如何脱身,这“失节”的污名,都要跟着她一辈子。
他对韩小莹并无恶感,甚至有些欣赏她的侠义和坚韧。
以韩小莹的性子,绝非贪图享受、轻易屈从之人。
但赵志敬那小子……洪七公回想起牛家村交手时,赵志敬眼中那抹阴鸷与算计,那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且极其擅长操控人心的家伙。
韩小莹落在他手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会发生什么,真的很难说。
那些传闻,恐怕未必全是空穴来风。
“姓赵的小子,你这手可真毒啊……”洪七公终于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化不开心中的烦闷,反而让那股憋闷更甚。
救人?
赵志敬和韩小莹在临安城中,如同水滴入海,茫茫人海,如何寻找?
强行去救,以江南七怪和全真七子众人如今的伤势,说不定正中对方下怀,再赔上几条性命。
不救?
难道眼睁睁看着韩小莹沉沦,看着江南七怪分崩离析?
酒葫芦在手中晃了晃,发出“哗啦”的声响,像极了他此刻乱糟糟的心。
相较于外界的喧嚣与指责,被单独看管在另一处农舍的穆念慈,听到这个消息时,心情则复杂得像一团缠乱的丝线,剪不断,理还乱。
她起初是彻骨的震惊,随即是尖锐的心痛。
“敬哥哥……他……他竟然……”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画面:赵志敬搂着韩小莹的腰,就像当初在桃花岛搂着自己那样亲密,两人并肩走在临安繁华的街头,接受着路人的目光……韩小莹她是知道的,江南七侠中唯一的女侠,虽已年过三十,却容貌秀丽,一身越女剑法使得飘逸灵动,英气勃勃中带着成熟女子的风韵。
敬哥哥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上韩姐姐了?
浓浓的思念瞬间被一股酸涩的醋意和委屈淹没。
她抱着膝盖坐在床角,将脸深深埋进臂弯,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粗布的衣料。
“敬哥哥,你说过心里有我的……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又对别的女子这么好?
还……还那么亲密……”她想起赵志敬对自己的温柔体贴,想起他为了自己击杀丐帮弟子时的决绝,想起他陪伴自己南下时的点点滴滴,那些曾经甜蜜的回忆,此刻却变成了最锋利的刀,一刀刀割着她的心——他对自己的好,是不是也像对韩姐姐那样,只是他风流性子的一部分?
只是他随手抛出的温柔,谁都可以接住?
但很快,另一种情绪又涌了上来,那是更深的理解,或者说,是一种基于对赵志敬性格的“认命”。
敬哥哥他……向来便是如此啊。
从一开始她身边的李莫愁,还有那个精灵古怪的黄蓉,甚至可能还有别的她不知道的女子……他就像一团炽烈的火焰,自带光芒与温度,既吸引着飞蛾扑火,也从不吝于将热量分给每一个靠近的人。
自己当初,不也是明知他危险,明知他风流,却依然像飞蛾一样,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吗?
“他待我是真的……”穆念慈抬起头,用手背擦去眼泪,努力说服自己,声音带着哭腔,却格外坚定,“他为了我,明知牛家村是陷阱也去了,还因此伤了……他现在和韩姐姐在一起,或许……或许只是为了气江南七怪,是为了报复他们设局害他?
韩姐姐一定是被他挟持的,身不由己,敬哥哥他……他应该不会真的对韩姐姐……”她拼命为赵志敬寻找理由,可心底那根刺却始终拔不掉,隐隐作痛。
最终,所有的担忧、醋意、委屈,都化成了更深的思念,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幽怨。
“敬哥哥,你到底在哪里?
有没有受伤?
有没有……有没有偶尔想起念慈?”她走到紧闭的窗户前,指尖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木窗,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身影。
她知道他风流,知道他身边或许有别的女子,可她还是无可救药地爱着他,念着他。
此刻,她甚至有些羡慕韩小莹——至少,韩姐姐能陪在敬哥哥身边,能看到他的脸,能感受到他的温度,能听到他的声音……哪怕,那份温柔可能并不独属于她。
这种混杂着爱恋、醋意、担忧、理解与卑微期盼的情绪,在穆念慈心中反复激荡,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打得她心力交瘁。
她恨赵志敬的风流,却又无法停止对他的思念;
她怨他的不专一,却又忍不住为他辩解。
泪水又一次滑落,滴在窗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极了她此刻又苦又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