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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 > 其他类型 > 从前有个忘川郡 > 第220章 史笔如铁 心镜无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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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书院内那场因熙宁旧事而起的风波,在谢珩的介入与苏轼、欧阳修的劝和下,总算是暂时平息了下去。然而,谢珩心知,理念之争,尤其是牵涉到国策民生、且已被历史验证了后果的争论,绝非三言两语能够真正化解。那不过是压抑的火山,不知何时便会再度喷发。他心中萦绕着这份忧虑,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竟又来到了那片安置着司马迁居所的僻静河湾。

此处远离忘川市集的喧嚣,亦与金戈馆的操练呼喝相隔甚远。唯闻忘川河水永恒的流淌声,以及岸边几株墨竹在微风中发出的沙沙轻响。司马迁的居所十分简朴,与曹雪芹那带着几分雅致伤感的“悼红轩”不同,他的院落更近乎苦修之士的茅庐,只在门楣上悬着一块未加雕饰的木匾,以古篆刻着“史笔斋”三字,笔力沉雄,透着一股不屈的骨气。

院门虚掩着,谢珩轻叩门扉,里面传来司马迁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沙哑与疲惫的声音:“请进。”

推门而入,只见司马迁正坐在院中一株老梅树下的石桌旁,桌上摊开着几卷空白的灵帛(忘川特产的书写材料),他手中握着的,依旧是那柄形影不离的书刀,似乎在构思着什么。见是谢珩到来,他放下书刀,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起身道:“使君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他并未多问谢珩来意,而是转身走进屋内,片刻后端出一盏热气袅袅的清茶,放在谢珩面前的石桌上。“此乃忘川所产的‘静心茶’,据后世之法冲泡,倒是简便,不似我那时,需捣末煮羹,佐以葱姜盐桂,风味迥异。”他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谈论着这跨越千年的饮食变迁。

谢珩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茶汤清洌,微有回甘,确实有宁神之效。然而,他眉宇间那缕挥之不去的烦忧,却并未因这茶香而消散。

司马迁虽目视书卷,心神却极为敏锐,他放下自己那盏茶,抬眸看向谢珩,那双经历过最深重苦难却依旧清澈坚定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使君眉宇不展,可是有何烦忧?若有用得着迁之处,但讲无妨。”

谢珩放下茶盏,轻轻叹了口气,也不再隐瞒,将方才在百家书院,司马光与王安石因熙宁变法之事再度激烈争执,以及自己调解后心中依旧存在的无力感,娓娓道来。他描述了王安石的执拗激动,司马光那平静话语下隐藏的尖锐批判,以及那最终让王安石哑口无言的、关于宋江方腊起义的历史事实。

“……二位先生,皆乃心怀天下之大贤,然其理念之争,绵延数百载,即便身入忘川,亦难释怀。谢某虽为忘川使君,维系此地安宁乃分内之责,然于此等根植于历史、关乎治国根本之道之争,却深感难以真正调和,故而烦忧。”谢珩坦言道,目光中带着一丝寻求解惑的意味。

司马迁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桌粗糙的表面上划过,仿佛在刻写无形的文字。听完谢珩的叙述,他了然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平稳:“使君是烦恼,无法寻得一个两全之法,化解涑水先生与介甫先生之间那看似不可调和的矛盾?”

“正是。”谢珩颔首,“非是强求二人观点一致,但求能在此地,寻得一种……至少是和平共处、不再因前尘旧事而徒增烦恼的方式。”

司马迁闻言,并未立刻回答,只是端起他那盏茶,目光投向院外那奔流不息的忘川河水,眼神悠远,仿佛透过那朦胧的水汽,看到了遥远的过去,看到了那座森严的汉家宫阙。

谢珩看着他沉静而饱经风霜的侧脸,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了眼前这位史家所承受过的、远比政见不合更为残酷的遭遇。他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问道:“太史公,请恕谢某冒昧。提及前尘旧事,谢某……曾闻公之往事。公因替李陵将军陈情,而触怒武帝,遭受……宫刑之祸。然,后世史载,李陵最终……确然降了匈奴,并未如公当初所谏,力战殉国。谢某斗胆一问,知晓此结局后,公……可曾后悔当年在朝堂之上,为他仗义执言?”

他将李陵后来在匈奴被封为王、直至老死未曾归汉的史实,隐晦地提了出来。这是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直指司马迁当年那份坚持的根基。

然而,出乎谢珩意料的是,司马迁脸上并未出现任何激动、悔恨或痛苦的神色。他甚至轻轻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讽意味,笑了起来。那笑声很轻,却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

“后悔?”司马迁转过头,目光清澈地看向谢珩,反问道,“使君以为,我司马迁,是那等因后果不如预期,便会懊悔自身言行之人吗?”

他放下茶盏,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腰背挺得笔直,那是支撑他写完《史记》的傲骨。“李陵之事,其是非曲直,岂是简单一个‘叛’字所能定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史家的千钧之力,“彼时,李陵率五千步卒深入匈奴腹地,鏖战数日,箭尽粮绝,杀伤倍于己身,可谓竭尽全力。援军不至,非其不勇;力屈被俘,非其不忠!刘彻……”他直呼汉武帝之名,语气平淡,却蕴含着极大的勇气与批判,“他坐拥天下,却刚愎自用,听信谗言,诛李陵全家,断其归路!迁试问使君,易地而处,家国不容,归路已绝,除了苟活于异域,还能如何?”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砸在石桌上,铿锵作响。“李陵祖孙三代,李广、李当户、李敢、李陵,皆效命于汉室,然李广难封,自刎殉国;李当户早逝;李敢死于霍骠骑的箭下;李陵身败名裂,老死异乡!刘彻对不起的人,难道还少吗?卫太子?钩弋夫人?还有我这区区太史令?”他指了指自己,语气中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悲凉与超脱。

“我当日为他求情,”司马迁的目光重新变得平静而坚定,“并非笃信他必能杀身成仁,亦非不知君王之怒可怖。只是基于当时情势,据理力争,认为不应因一时之败,未明之局,便妄加极刑,绝忠臣之义路!此乃史官之责,亦是做人之本分。我觉得,应该如此,便如此说了。至于后来李陵是否真的‘叛’汉,刘彻如何对待功臣……那是他们各自的选择与命运,与我司马迁当日所言所行,有何干系?我心如镜,映照当时之理,何悔之有?”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在谢珩心中炸响。他忽然明白了。司马迁所坚持的,并非某个具体的人或事的结果,而是他内心认定的“理”,是史官据实直书的“道”,是超越个人恩怨与利害得失的某种更高准则。他因坚持此“道”而受刑,却从未因受刑而后悔坚持此“道”。他将个人的荣辱生死,置于他所追寻的历史真实与正义原则之下。

看着谢珩恍然与敬佩交织的神情,司马迁脸上那丝极淡的笑意又浮现出来:“使君如今,可明白了一些?涑水先生与介甫先生之争,亦是各自坚持其心中之‘道’,之‘理’。强行调和,无异于缘木求鱼。或许,忘川需要容纳的,并非只有一种声音,一种理念。只要这争论,不演化为私怨攻讦,不扰了此地清静,又何妨让其存在?史册之上,本就是百家争鸣,方能照见兴替。”

他顿了顿,语气温和而真诚:“当然,若使君觉得需要,迁亦可寻个时机,与涑水先生、介甫先生坐而论道。不谈具体政见优劣,只论史家如何看待政策得失,如何评价历史人物之功过。或许,换个角度,跳出局内人的执着,以千载时光为镜,他们能看到一些不同的东西。”

谢珩闻言,心中豁然开朗,那积郁的烦忧瞬间消散大半。他起身,对着司马迁深深一揖:“听公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谢某受教了!公之心胸见识,谢某佩服之至!”

司马迁坦然受了他一礼,只是淡淡笑道:“使君过誉。不过是些历经磨难后的浅见罢了。”

谢珩离开“史笔斋”时,步履明显轻快了许多。他回头望去,只见司马迁已重新坐回石桌旁,拿起了那柄书刀,对着空白的灵帛,再次沉浸入他那跨越时空的、孤独而伟大的书写之中。忘川的水声依旧,而那杆如铁的史笔,仿佛早已勘破了所有尘世的纷扰与执着,只余下对真实与道理的纯粹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