鲨鱼岛上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安逸。
海风带着咸腥与粗粝,吹拂着简陋的木屋。
范同换上了一身与岛上众人无异的短褐,每日除了与刘香商议些“生意”细节,便是独自在海崖边远眺,望着那片无边无际、却又暗藏无数航路与财富的蔚蓝。
他带来的“门路”很快显出了价值。
通过几条早已布置、连刘香都不清楚的秘密渠道,几船来自高丽的劣铁、倭国的硫磺,以及山东本地豪强暗中出售的粮食布匹,开始以更隐蔽的方式流入鲨鱼岛。
而岛上劫掠来的金银、皮货、乃至掳掠的人口,也通过这些渠道被迅速变现或转移。
刘香的库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盈起来,这位海寇头领对范同的态度,也从最初的戒备怀疑,多了几分热络与倚重。
然而,范同并未满足于此。
他知道,仅凭这些,他依然只是一条依附于海寇的丧家之犬,随时可能被抛弃,甚至被灭口。
他需要更多筹码,需要在刘香这条船上,拥有自己的舵盘。
这一日,他主动找到了正在清点战利品的刘香。
“首领,近日收获颇丰,可喜可贺。”范同语气平淡。
刘香哈哈大笑,拍了拍装满银锭的箱子:“多亏了先生的门路!这些玩意儿,以前想卖出去可不容易,现在省心多了!”
“首领满足于此否?”范同忽然问道。
刘香笑声一顿,狐疑地看着他:“先生何意?”
范同走到木窗边,指着外面忙碌搬运的喽啰和停泊在简陋码头上的几艘中小型海船:“鲨鱼岛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足可自保。然,仅靠劫掠往来商船,终究是看天吃饭,且树敌日多。如今南军势大,若其水师当真认真清剿,封锁海路,岛上存粮又能支撑几时?”
刘香脸色沉了下来:“先生莫非是南军的说客?”
“非也。”范同转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在下与南军有破家之仇,岂会为其张目?只是为首领长远计。海上营生,劫掠为下,掌控为上。”
“掌控?”刘香皱眉。
“不错。”范同缓缓道,“山东沿海,港湾众多,商路密集。登、莱、密、胶诸州,皆是鱼盐之利,商贸之枢。然地方官吏腐败,豪强割据,水师羸弱。此正英雄用武之地。首领何不效仿当年‘五斗米道’、‘天师道’故事,以鲨鱼岛为根基,暗中掌控一二处紧要港口,或扶植代理人,或结交实权吏员,垄断部分商路,抽取厘金?如此,既有稳定财源,又可借官府之皮,行我之事。进退自如,远胜于终日漂泊海上,与风浪搏命,与官兵躲藏。”
刘香听得眼中异彩连连。
他做了一辈子海寇,想的无非是抢掠更多的财物,拥有更快的船,更大的地盘,却从未想过还能这样“做生意”。
掌控港口,抽取厘金,这听起来,简直像是那些坐地收租的官老爷!
“先生……此言当真可行?”刘香声音有些发干。
“事在人为。”范同道,“在下对山东沿海州县官吏、豪强之关系网络,略知一二。若首领信得过,在下愿为谋划,先行打通关节。所需初始打点之资,可从近日所得中支取。一旦事成,首领坐收其利,名则为商,实则……割据一方,岂不快哉?”
巨大的诱惑摆在面前,刘香呼吸粗重起来。
他并非毫无见识的莽夫,知道范同所言,是一条风险与收益都极高的路。
成了,他刘香或许真能成为这东海一隅的“无冕之王”;败了,恐怕死无葬身之地。
但海寇的冒险血液在他体内沸腾。
更何况,范同展现出的“能力”和“门路”,让他看到了成功的可能。
“好!”刘香猛地一拍大腿,“就依先生之计!需要什么,先生尽管开口!老子倒要看看,这条路,能走到哪一步!”
金陵,澄心堂。
关于“鲨鱼岛”及山东沿海异常动向的密报,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陈策的案头。
“先生,察事营确认,登州府下辖的龙门港,近月来厘金收入有不明增长,且港口治安莫名‘好转’,几股小股海寇销声匿迹。当地一名分管港务的吏目,突然出手阔绰,在府城购置宅邸。”赵铁鹰禀报道,“经查,此吏目有一远房外甥,就在‘鲨鱼岛’海寇之中。而龙门港往高丽、倭国的商船,近期确有增加,且多了一家新出现的‘保商’行会,抽头颇重,背景神秘。”
吴文远皱眉:“这是……海寇在尝试洗白上岸,控制港口?此等手法,不像刘香那等莽夫所能为。”
“是范同。”陈策语气肯定,“他在给海寇寻找更稳定、更隐蔽的生存方式,也是为他自己的潜伏,打造一个更安全的巢穴和资金来源。控制港口,垄断商路,进而渗透地方……这才是他擅长的领域。”
“其心不小!”吴文远凛然道,“若让其成功在山东沿海扎下根,将来北伐兵锋东指,或大军北进幽燕时,此处恐成肘腋之患,袭扰粮道,散播流言,甚至勾结外邦!”
陈策走到那幅巨图前,手指从鲨鱼岛划向登州、莱州,又指向高丽、倭国。
“范同此举,是‘化寇为商’,‘借壳生根’。他想在混乱的边沿地带,构建一个独立于朝廷、也独立于狄虏之外的隐秘王国,作为他复仇和翻盘的基地。”他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分析光芒,“此计比单纯藏匿高明,也更具威胁。”
“是否应令山东驻军,或登莱水师,强行清剿龙门港,敲山震虎?”赵铁鹰请示。
“不妥。”陈策摇头,“龙门港之事,尚无直接证据指向鲨鱼岛,更遑论范同。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逼其转入更深的地下,或另寻他处。我们要的,不是打掉一个被推在前台的吏目或行会,而是连根拔起范同精心构建的网络,尤其是他与海寇、与外部势力、与江南可能残余联系的节点。”
他沉吟片刻,下令道:“第一,让我们在山东的人,加强对龙门港及类似可疑港口的渗透,务必摸清那个‘保商’行会的底细、资金流向,以及与哪些商船、哪些地方豪强有勾结。重点是查清,他们收购的货物,最终流向何处;他们提供的‘保护’,除了钱财,是否还交换其他东西,比如……情报,或特定物资的采购渠道。”
“第二,传令水师,加强对山东以北、通往高丽、倭国航线的巡弋,尤其注意检查那些悬挂可疑旗帜、或行为异常的商船,但理由需正当,不可明言追查范同。重点是硫磺、硝石、精铁、铜料等军械物资,以及……海图。”
“第三,”陈策目光转向吴文远,“江南杨氏‘内部清理’已近尾声。将我们掌握的,关于杨氏部分族人与山东沿海某些商号有过密资金往来、甚至可能涉及私贩违禁品的‘线索’,‘适当’地透露给杨弘毅,并暗示此事若被范同利用,恐牵连更广。逼他们自己动手,切断可能与范同产生联系的残存枝蔓。”
“先生高明!”吴文远领悟,“这是要逼范同收缩,同时从源头削弱其可能获得的支持!”
陈策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的那片蔚蓝海域。
“范同以为找到了大海作为屏障,找到了混乱作为掩护。他却忘了,海虽大,亦有航路;水虽深,亦有暗礁。他想做那掌控航路的暗礁,我便让他知道,暗礁……往往是船只最先触底的地方。”
平静的海面之下,两股无形的力量,开始围绕着山东沿海的港口、商路、人际网络,展开了一场更加隐秘、也更加复杂的较量。
鲨鱼岛的暗影,正在尝试向陆地蔓延;而金陵的目光,已然如鹰隼般锁定了这片暗流涌动的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