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临安城外,拱宸桥漕帮总舵。
一处不起眼的二进小院里,后院书房里,正在挥毫泼墨的连仲明,听到来自前院的脚步声,搁下了笔,看着书案上刚刚写就的 若有所思。
不消片刻,贴身小厮阿青走了进来。
“先生,如你所想,大小姐并未起疑。”
“你莫接触那二人,痕迹扫除干净了吗?”连仲明头也未抬地问。
“先生放心,绝不会查到奴才身上。”阿青敛眉回道。
临安城外的运河码头上,舳舻千里,帆樯如林,人声与货流的喧嚣几乎要掀翻初夏沉闷的空气。一艘看似普通的客船缓缓靠岸,放下踏板,混杂在其他南来北往的旅人中,走下一对衣着普通、仆从干练的年轻“夫妻”。
男子身量颇高,穿着一身质地精良却不显过分张扬的石青色罗纱直裰,领口与袖口以同色丝线绣着繁复的暗纹缠枝蔓草,内衬月白色绸衫,腰间束着深色革带,悬着一块品相普通的白玉佩。
他容貌寻常,眉眼间带着股富庶人家子弟常见的、略显憨厚的端正,只是那挺直的背脊和行走间不经意流露的稳定步伐,隐隐透出些不同。
这便是易容后的冷铁衣。
欧阳剑那几片价值不菲的人皮面具果然神妙,将他原本过于锐利冷峻的线条柔化,生生造出一张敦厚可靠的脸,只是那双眸子深处偶然掠过的精光,依旧寒如深潭。
走在他身旁半步的女子,作新妇打扮,一身月白色直领对襟罗纱短衫,衬得肌肤莹润,衣上疏落绣着折枝莲花,清雅别致。下系石青色多幅罗裙,裙裾随着步伐轻轻摆动,腰间同色绣莲纹裹腰紧紧一束,愈发显得身姿袅娜,细腰不盈一握。
她面上覆着面巾,将其原本娇艳夺目的容颜,修饰成一种清水芙蓉般的清秀温婉,眉眼神态间,天然带着新嫁娘的羞怯与依赖,偶尔抬眼看向身旁的“夫君”,目光流转,情意宛然。
任谁看去,这都是个被夫君疼爱、初次随夫远行归乡祭祖的富家少奶奶,温酒酒将角色揣摩得入木三分。
他们身后只跟着两个看似机灵、实则眼神警惕的仆从,提着简单的箱笼。四人融入码头涌动的人潮,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先找地方安顿,还是……”温酒酒微微侧首,以仅两人可闻的声音低语,那神情姿态,仍像在与夫君商量行程。
冷铁衣目光似无意地扫过码头周遭那些或明或暗、可能属于漕帮或其他势力的眼线,同样低声回应,憨厚的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按计划,先进城,去‘悦来’分号。那里鱼龙混杂,消息灵通。”
他口中的“悦来”,并非叶含波此刻所在的拱宸桥悦来客栈,而是临安城内另一处同样由漕帮控制、但背景更为复杂、三教九流汇聚的客栈。
那是温如晦事先安排好的、相对安全的落脚与信息接驳点。
两人并肩而行,衣袖偶尔轻触,看似恩爱,实则各自绷紧了心弦。
临安城繁华扑面而来,车水马龙,笙歌隐约,但在这繁华锦绣之下,他们深知,隐藏着关乎军国重器与前朝秘宝的腥风血雨。
而他们的目标——漕帮,那盘踞运河的庞然大物,其总舵所在的拱宸桥方向,远远传来隐约的号子与货船鸣笛声,仿佛巨兽沉睡的鼾息。
临安城外繁忙依旧。
而与此同时,一辆并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缴纳了入城税后,辘辘驶过望仙桥,融入临安城内川流不息的人海。
叶含波在总舵旁悦来客栈的雅间里,与陈氏兄弟进行着凶险的言语交锋;而冷铁衣与温酒酒,已如两滴悄无声息的水,汇入了临安城涌动的暗流之中,从另一个方向,朝着风暴的中心悄然逼近。
“吱呀”一声,悦来客栈天字三号房的门被推开,又轻轻掩上,隔绝了走廊的嘈杂。冷铁衣几乎是踏进门槛的瞬间,便长长舒了口气,那口一直提着、属于“憨厚富商子”的气。
脸上那张价值千金的人皮面具戴久了,纵使薄如蝉翼、透气极佳,也终究是层束缚,更别提身上这身为了符合身份、料子虽好却总嫌有些板正的罗纱直裰。
他下意识地抬手就去解颈间的盘扣,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习武之人一贯的迅捷。扣子一颗颗松开,露出里面月白色的绸衫,他犹嫌不够,顺手又将绸衫的衣带一扯,眼看就要褪下。
“住手!”
一声低喝,带着羞急,自身后响起。冷铁衣解衣带的动作一顿,有些茫然地回过头。只见温酒酒正站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一张清秀的小脸此刻涨得通红,如同染了最上好的胭脂,连耳根脖颈都透出粉色。她一只手捂着眼睛,手指缝却漏得老大,另一只手指着他,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你、你做什么!”温酒酒的声音从指缝后闷闷地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
冷铁衣这才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外衫已敞,绸衫半褪,精壮结实的胸膛和紧窄的腰腹暴露在空气中,肌理分明,线条流畅,甚至因方才动作而微微起伏。
他眨了眨眼,脸上那张憨厚老实的面具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神里却掠过一丝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无辜”的疑惑。
“换衣服啊。”他答得理所当然,甚至因为不解而微微偏了下头,“赶了这些天的路,身上都是灰土汗气,黏腻得很。”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补充道,“酒酒,咱们现在可是‘夫妻’,难道……还不能当着你的面换衣服么?”
他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探讨的认真,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可这话听在温酒酒耳中,不啻于惊雷。
她“啊”地低叫一声,捂着脸的手指并拢,彻底严严实实盖住了眼睛,像是要隔绝什么不堪入目的景象,脚下却像踩了烙铁般,猛地转过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朝着里间的屏风后冲去,只留下一串又羞又恼、几乎带着泣音的咕哝:
“冷大哥你……你变坏了!谁、谁要看你换衣服!”
那身影消失在描着岁寒三友的檀木屏风后,还能听到她不小心撞到绣墩的轻微闷响和一声压抑的痛呼。
冷铁衣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光裸的上身,又抬眼看了看那兀自微微晃动的屏风,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极慢地、极慢地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浅笑。
他变坏了?有么?不是她自己说的,要扮得像些,不能露破绽么?
“噗——”
“嗤……”
两声极力压抑却又实在没憋住的笑声,自门口处传来。冷铁衣面无表情地转头,只见跟着他们进屋、正将箱笼放下的两名“仆从”——实则是寒衣阁年轻一代中拔尖的好手,流星与青禾,正互相掐着对方的胳膊,脸憋得通红,肩膀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见冷铁衣看过来,两人立刻站直,努力板起脸,做出严肃恭敬的模样,只是那抽搐的嘴角和晶亮闪烁的眼睛,彻底出卖了他们。
冷铁衣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没什么温度。流星和青禾立刻觉得脖颈一凉,赶紧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冷铁衣这才收回视线,不再理会那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脑中不断回放方才温酒酒的反应,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倏地红了。
他望向屏风方向,快速流畅地将身上那件碍事的绸衫彻底脱下,露出肌理分明、疤痕交错却充满力量感的完整上身,随手从行李中扯出一件更为舒适贴身的深色棉布短褂套上,系好衣带。
只是在他背过身去整理衣物时,那向来冷硬如冰封湖面的眼底,似乎极快、极浅地,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得意之笑。
这扮夫妻的差事,好像比他预想的,要好上那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