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基地外探测器上的温度读数,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无声滑落。
零下15摄氏度,零下17摄氏度,零下20摄氏度……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正要将整个世界都捏进彻骨的冰封之中。
基地内部,一级戒备的指令已通过内部线路无声下达,所有巡逻小队的换防时间缩短至一半,暗处的火力点也已全部激活。
空气里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凝重,然而这份紧张,却被巧妙地隔绝在了儿童房之外。
浴室里,温暖的雾气氤氲升腾,将冰冷的末世隔绝在外。
苏清叶跪在浴缸边,指腹沾着温和的洗发水,正轻柔地揉搓着小芽细软的发丝。
泡沫细腻,带着淡淡的植物清香,这是陆超用库存的皂角和几味草药亲手熬制的,比任何工业产品都更令人安心。
小芽乖乖地趴在浴缸边缘,小脸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苹果。
她晃荡着两条小腿,看着水面上漂浮的黄色小鸭,忽然小声地问:“妈妈,如果‘影子’再也回不来了,是不是……我就没有朋友了?”
孩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对于一个在末世中长大的孩子而言,“影子”不仅仅是一台遥控车,它是一个可以被赋予生命、承载情感的伙伴。
苏清叶的动作没有停顿,她用温水仔细地冲掉女儿头发上的泡沫,声音平稳而温和,像一剂抚平所有不安的良药:“你会有更多。只要你想,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盏灯,都能听你说话。它们都是你的朋友,会一直陪着你,保护你。”
她用干燥柔软的大毛巾将小芽整个包裹起来,抱回温暖的房间。
她的怀抱坚实而有力,仿佛能抵御世间一切风雪。
回到房间,陆超已经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他的工作。
他刚从外面巡视回来,外衣上还带着夜的寒气,但他只是站在门口,直到身上的寒意散尽,才走进屋来。
他没有提及任何关于戒备的事,只是将厨房窗台上一盆不起眼的多肉植物,轻轻挪动了半寸——那盆底,藏着一个他新布置的微型震动报警器,任何轻微的触碰都会直接触发他手腕上战术手表的无声警报。
睡前故事讲完了,小芽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睡去。
她忽然从床底拖出了那个积木盒子,在地毯上坐下,开始拼装一辆全新的小车。
零件在她小小的手里灵活地翻飞,很快,一个比“影子”更坚固、底盘更高的“影子二号”就有了雏形。
她从一旁的贴纸包里找出几张彩色的星星贴纸,认真地贴在车身上,一边贴一边小声嘟囔着,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说给身边的两个大人听:“坏人以为只有大人会骗人,但他们不知道,小孩也能藏秘密。”
这句话让苏清叶和陆超的目光瞬间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深意。
陆超顺势在地毯上坐下,拿起一块车轮零件递给小芽,语气随意得像是真的在陪孩子玩游戏:“哦?是吗?那我们的小指挥官,想让‘影子二号’记住什么秘密?”
小芽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在暖黄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她看着陆超,又看看苏清叶,声音清脆而认真:“记住谁对我好。”她伸出小小的手指,点了点陆超,“比如爸爸,修好了我摔坏的闹钟。”然后,她的手指又转向苏清叶,“还有妈妈,把最后一块巧克力留给了我。”
那些都是最细微的日常,却被孩子清晰地刻在了心里,作为辨别善恶的坐标。
夜深了,熄灯后半小时,整个基地都陷入了沉寂,只有巡逻队员踩在雪地上发出的轻微脚步声。
苏清叶如同一只最敏锐的夜行动物,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儿童房的门。
小芽并没有睡熟。
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被窝里,眉头微蹙,似乎正被梦境困扰。
她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枕头下那只布偶兔子的耳朵——那正是前些天,“白衣服阿姨”所在的义诊队送给她的糖果包里,附带的小礼物。
苏清叶的心猛地一沉,她放轻脚步,如同鬼魅般靠近床边,侧耳倾听。
断断续续的、含糊不清的梦呓声,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不要打针……好冰……”
“……我不冷……我不冷的……”
“……姐姐说,逃出去……就能见到妈妈……”
每一个词,都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苏清叶的心上。
那个所谓的义诊队,果然有问题!
她的目光落在小芽紧紧攥着的布偶兔子腹部,那里有一条缝线,颜色比周围的线要新上那么一丝。
若非她这种受过顶尖训练、对细节观察入微的杀手,根本无法发现这毫厘之差。
她没有惊动孩子,只是用指尖轻轻一勾,那根缝线便无声断裂。
她伸手探入柔软的棉花中,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异物。
是一片极薄的金属片,大约只有指甲盖大小。
苏清叶拿着金属片,迅速回到主控室。
在战术台灯下,金属片上用精密激光蚀刻的一行编号清晰可见——第七号c型。
她立刻调出白天从气象站废墟传回的最后那段视频,将那张打印纸上的字迹进行超分辨率放大。
“欢迎回家,第七号样本。”
第七号样本……第七号c型!完全对应!
陆超也跟了过来,他接过那枚金属片,仔细查看边缘的切口,脸色愈发凝重:“切口平滑,没有毛刺,出自专业的医疗切割工具。这不是随便缝进去的,这是有人冒着极大的风险,用手术的方式植入兔子体内,再让她带走的证据!”
苏清叶眼中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声音冷得像窗外的寒风:“所以,那个义诊队,根本就是转移实验体的幌子。他们给糖、送书、表现出十足的善意,不是为了安抚,而是为了通过这些熟悉的刺激,让她主动想起什么,唤醒她体内某种被设定好的生理或心理响应!”
次日清晨,餐桌上的气氛一如往常的温馨。
陆超煎了鸡蛋,苏清叶热了牛奶。
小芽一边小口地吃着早餐,一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主动提起了昨晚的梦:“妈妈,我好像梦到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很黑,有很多床,都连在一起。天花板上的灯是一闪一闪的,像星星。”
她放下勺子,认真地掰着手指头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亮一下,我们就要站起来,排队走路。”
七!
又是这个数字!
与压力感应器的震动频率,与那盏诡异的七号应急灯,完全吻合!
陆超不动声色地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蔬菜,温和地问:“那你最喜欢什么时候?”
“熄灯以后。”小芽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分享秘密的狡黠,“因为那个时候,没有人看着我们。我可以偷偷地摸藏在舌头下面的糖纸,甜甜的。”
苏清叶握着筷子的手,指节瞬间攥得发白。
用味觉标记安全物品,在无法发出声音和留下记号时,用最原始的感官来记忆环境和人——这是她前世在那个地狱般的末世里,教给一个被困在废墟下的小男孩的生存技巧!
为什么小芽会知道?!
这惊人的巧合,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她记忆的迷雾。
饭后,苏清叶没有去训练室,而是第一次,单独带着小芽走进了基地的温室大棚。
这里温暖如春,一排排翠绿的藤蔓上挂着红彤彤的番茄,充满了生命的气息。
她摘下一枚最饱满的番茄,用随身的小刀剖开,递到小芽面前。
“小芽,你看。”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认真,“种子都藏在最里面。外面看起来再红、再甜,也不代表里面的种子已经熟了。有些人也是这样,他们看起来对你很好,送你糖果,对你微笑,其实,他们只是想看你什么时候‘成熟’,好把你从藤上摘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用如此直白的方式,向孩子揭示人性的险恶。
小芽看着那剖开的番茄,鲜红的汁液包裹着淡黄色的种子。
她伸出小手,小心地拈起一粒种子,放进嘴里,然后认真地咀嚼着手里的半个番茄。
番茄的酸甜在口中弥漫开来,她抬起头,看着苏清叶,目光清亮而坚定,一字一句地说道:“妈妈,我不是他们的种子。我是你种下的。”
一句话,瞬间击溃了苏清叶两世为人筑起的、坚不可摧的心理防线。
她鼻尖猛地一酸,喉头哽咽。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杀伐果断的顶级杀手“清焰”,也不是那个囤积物资准备躺赢的重生者,她只是一个母亲。
她猛地蹲下身,第一次在孩子面前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和伪装,紧紧地、紧紧地将小芽拥入怀中。
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温柔地洒在这对相拥的母女身上,为她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暖光。
陆超就站在大棚的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眼神沉稳而温柔,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他没有上前打扰,只是缓缓举起手腕上的通讯器,低声而清晰地下达了命令:
“通知所有哨岗,即刻起,对所有对外通道加强气味屏蔽措施。特别是薄荷、水果硬糖类香精,列为一级违禁品,严禁任何形式的泄露。敌人既然想靠‘糖’来找到她,那我们就让这个世界所有的甜味,都变成通向地狱的陷阱。”
放下通讯器,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温室。
苏清叶已经站起身,正牵着小芽的手,给她讲解着不同蔬菜的生长习性。
那画面,是末世里最奢侈的安宁。
然而,安宁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宁静。
第三日清晨,天还未亮透,凛冽的寒风在基地外卷起尖锐的呼啸。
苏清叶站在主控室的巨大沙盘前,一夜未眠的她眼中非但没有疲惫,反而燃烧着两簇冷静到极致的火焰。
她按下了内部通讯器,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陆超,b区值班教官,五分钟后,到一号会议室。”
风暴,正在酝酿。而这一次,她要亲手锻造引爆风暴的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