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秋风,一日冷过一日,卷起的已不仅是枯草沙尘,更添了几分肃杀与血腥。接连三日,骨进与楼班率领的万骑乌桓精锐,如同嗅着血腥味的狼群,死死咬在朱明部北进的轨迹之后。然而,这三日的追击,却只给他们带来了越来越多的焦躁与无力。
每日天不亮便拔营急追,人衔枚,马摘铃,力图缩短距离。可每当他们循着清晰无比的马蹄印和零星丢弃的杂物赶到预判的地点时,迎接他们的,永远只有一片尚有余温的篝火灰烬,几处临时挖掘又掩埋的粪坑,以及空气中残留的、属于大量人马刚刚离去不久的躁动气息。朱明部仿佛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总能在他们即将合拢的指缝间溜走,留下的只有一道持续向北、绵延不断的“焦土尾痕”——那是一个个被焚毁劫掠一空的小型部落废墟,像丑陋的伤疤,烙在苍黄的草原上。
三日间,他们沿途又亲眼见证了超过二十处这样的“伤疤”。有些部落规模稍大,抵抗可能更激烈些,废墟中倒伏的尸体更多,焦黑的帐篷骨架更密集;有些则很小,几乎被从地图上抹去。唯一不变的,是那被刻意遵循的“规矩”:妇孺幸存,茫然无措地徘徊在废墟旁,而所有青壮男子和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消失不见。
每一次发现这样的惨状,骨进都气得几乎要咬碎牙齿,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前面将那伙汉人碎尸万段。楼班则更多是感到一阵阵寒意。对方行动之果决,路线之飘忽,对部落分布似乎有着超乎寻常的了解,这绝不仅仅是慌不择路的逃亡,更像是一把精心挥舞、专门剜向乌桓软肋的尖刀。
更让他们头疼的是那些幸存者。按照草原惯例,也出于壮大自身部落的私心,他们无法坐视这些同族在寒冬中等死。骨进和楼班的部落都在南方,接收这些人口意味着实实在在的壮大。于是,一次又一次,他们不得不分出一小股兵力,几十人至百余人不等,押送、引领着这些哭哭啼啼、步履维艰的妇孺老弱,转向东南方向,踏上漫长的归途。
积少成多。三日下来,原本雄壮的一万精骑,经过这般持续“放血”,竟然只剩下了七千余人!这个数字让骨进和楼班都感到一阵心惊。追击的兵力在持续消耗,而猎物的实力似乎并未明显减弱,甚至可能因为以战养战而变得更难对付。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第四日傍晚,再一次扑空,面对着又一处余温尚存的宿营地和远处地平线上新冒起的黑烟(预示又一个部落刚遭毒手),骨进终于按捺不住,狠狠一鞭抽在旁边的枯树上,树皮迸裂。“我们就像跟在饿狼后面捡骨头的鬣狗!永远慢一步!再分兵下去,等我们真的追上他们,还有没有力气咬死他们都难说!”
楼班脸色同样阴沉。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那些幸存者…… “骨进大人,道理我懂。可那些族人,若不管,单于日后追究起来,我们见死不救,同样难逃罪责。况且,接收他们,对我们各自的部落……”
“部落!部落!”骨进烦躁地打断他,“楼班!你还没看清吗?那伙汉人是什么?他们是一把火!一把烧向我们乌桓草原根基的火!二十多个部落了!消息能瞒多久?就算我们把这些人都救回去,壮大了部落,可单于的大军还在南边跟汉人对峙,老家却被掏了二十几个窟窿!单于的怒火,是会先烧向办事不力的我们,还是先烧向那伙汉人?”
楼班闻言,悚然一惊。骨进的话虽糙,却点破了他们一直刻意回避的关键——责任。追击不利,沿途部落接连被屠戮焚毁,这消息一旦传到正在南线志得意满的单于蹋顿耳中,他们这两个负责追剿的将领,绝对首当其冲,要被拿来平息众怒,甚至祭旗!接收再多的妇孺,也抵偿不了这样重大的失职之罪。
冷汗瞬间湿透了楼班的后背。他之前更多算计着部落私利,却险些忘了悬在头顶的、来自王庭的屠刀。
“那……依你之见?”楼班的语气郑重起来。
骨进眼中凶光闪烁,指着地上清晰的马蹄印记:“那伙汉人狡猾,但带着那么多抢来的牲口、俘虏,速度不可能真的快如闪电。我们一直跟在后面吃灰,是因为他们总能提前一点开拔,路线也够刁钻。但他们的目标似乎很明确——一直在向北,偶尔折转也是为了寻找下一个部落。”
他蹲下身,用刀尖在地上划拉着,勾勒出大致的方向:“看这三日的痕迹,他们虽然绕了点路,但整体是朝着西北偏北,那边是……白山、弱洛水(今西拉木伦河)方向,是我们好几个中型部落的冬季牧场所在,水草肥美,人口也更集中。”
楼班也蹲下来,看着骨进的简图,若有所思:“你是说……他们胃口越来越大,想去啃更肥的肉?”
“不错!”骨进用刀尖重重一点西北方向,“我们不能一直跟在屁股后面了!必须分兵!你,”他看向楼班,“继续率领四千人,盯着他们的尾巴追!不要管那些小部落的幸存者了,追上就咬住,拖慢他们!而我——”
他霍然起身,刀尖猛地指向北方,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我带着剩下的三千人,不再跟着这些弯弯绕绕的蹄印!我们直接插向北面,估算他们的路线,提前赶到他们前面去!找个合适的地形,堵住他们!到时候,你从后面压上来,我们前后夹击,看他们还往哪里跑!”
楼班眼睛一亮。这确实是个打破僵局的办法。一直追袭,主动权在对方手里。分兵堵截,虽然冒险,但一旦成功,就能将对方逼入绝境。至于沿途那些小部落的幸存者……眼下顾不得了。正如骨进所说,若不能尽快消灭这伙汉人,在单于那里,一切都是空谈。
“好!就这么办!”楼班重重一拳捶在掌心,“事不宜迟,我们连夜分兵!你向北直插,我继续循迹紧追。以响箭和狼烟为号!”
两人计议已定,立刻召集麾下干夫长、百夫长,传达命令。尽管对分兵有些疑虑,但将领们也被连日徒劳的追击弄得疲惫又憋火,对于主动求变的策略大多表示支持。
夜色中,七千余骑一分为二。骨精选了三千最精悍、马匹最矫健的部下,饱餐战饭,检查装备,然后毫不犹豫地脱离大队,向着北方漆黑的草原深处,如一支离弦的利箭般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夜幕里。他们放弃了追踪具体的蹄印,凭借对草原地形的熟悉和对方大致行进方向的判断,准备来一场大胆的迂回穿插。
楼班则率领剩下的四千骑,稍作休整,再次将目光投向地上那些仍带着“温度”的痕迹。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对骨进那边孤军深入的担忧,也硬起心肠,决定对接下来可能遇到的幸存者视而不见。
“全军听令!抛弃不必要的辎重,只带五日干粮!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追上前面那群豺狼,死死咬住他们!出发!”
四千骑兵轰然应诺,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再次催动战马,沿着朱明部留下的、依旧清晰的“焦土尾痕”,滚滚向北追去。
草原的夜风中,一场更为凶险、意图明确的追猎与反追猎,就此进入新的阶段。骨进的三千铁骑如同一把悄然出鞘、意图封喉的匕首,直插朱明部的前路;而楼班的四千追兵,则化为紧追不舍、驱赶猎物的群狼。一张旨在将朱明部彻底绞杀在北疆草原的致命之网,正在急速收拢。而此刻,刚刚摧毁又一个部落、正在篝火旁计算着缴获与行程的朱明,尚未完全意识到,身后的追兵已然变招,一场真正的考验,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