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被递到苏凛面前时,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厚重的米白色信封,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用火漆封口的、烫金的陌生纹章,繁复而古典,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许南星刚从欧洲飞回,眉宇间带着跨时区的疲惫,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奇异的光。
他一路将这封信贴身收藏,仿佛它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或是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苏凛指尖微凉,轻轻接过。
火漆的印章在他的触碰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他从容地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文件。
不是信,而是一份印刷精美的收购意向书。
抬头,是“海晟集团”那熟悉得令人厌恶的标志。
许南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三亿美元,整体收购‘破晓东南亚’分部。条件……好到离谱。”
何止是离谱。
意向书里明确写着:保留“破晓”品牌独立性,原核心团队拥有完全自主的创作权和人事权,甚至允许他们继续以“萤火”的名义进行非盈利性项目。
海晟集团只要求占有100%股权,并享有所有商业项目的最终收益权。
这不像收购,更像是一场慈善式的招安。
沈昭衡几乎是跪着递上了钱和资源,只求苏凛能点头,进入他的资本秩序。
然而,在文件的最后一页,一行龙飞凤舞的钢笔字迹,彻底撕碎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
“艺术需要归宿,别让它毁在理想主义手里。”
是沈昭衡的亲笔批注。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一种“我懂你的困境,让我来拯救你”的傲慢。
他以为他看透了苏凛的挣扎,并大发慈悲地给予了一个“体面”的结局。
许南星紧张地看着苏凛的表情。
他看到苏凛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喜悦,只有冰冷的嘲弄。
“他以为我们缺钱?”苏凛轻声说,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这空荡荡的房间。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情报副手陈砚快步走了进来,神色凝重:“凛哥,柬埔寨那边传来消息,有人在村子里散布海晟收购的传闻……”
苏凛没有看他,只是拿着那份文件,转身朝办公室深处走去。
那是一间被改造成简易祠堂的静室,供奉着这具身体的祖先牌位。
苏凛不信鬼神,但他喜欢这里的安静。
他走到那尊古朴的铜制香炉前,上面还燃着三支清香,烟气袅袅。
他看了一眼陈砚,后者立刻会意,递上火机。
苏凛将那份价值三亿美元、足以让任何创业者疯狂的意向书,随手置于香炉之上。
“我们缺的,”他一边说,一边按下了火机,橘红色的火苗“腾”地一下蹿起,“是让他们听得见的嗓子。”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精美的纸页,那行“艺术需要归宿”的傲慢字迹在火焰中扭曲、卷曲,最后化为一缕黑灰,飘散在檀香的烟气里。
三亿美元,连同沈昭衡自以为是的“拯救”,被付之一炬。
当晚,青年导演阿莱连夜从村子里搭车赶到了金边。
他冲进办公室时,眼球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
“苏先生,”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村里……村里有人说,拿了那笔钱,我们可以建最好的学校,修通往城里的路,孩子上学再也不用蹚过雨季的泥潭,老人们的房子再也不用怕被开发商强拆……”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沉重的石头,砸在每个破晓联盟成员的心上。
这是最现实的诱惑。理想不能当饭吃,但三亿美元可以。
苏凛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他们说的都对。”
阿莱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和不解。
苏凛没有解释,而是从保险柜里,取出了一盘《潮退时》的原始母带,放入一台嘎吱作响的老旧放映机里。
光束投在白墙上,画面开始播放。
“如果明天,又有另一个‘海晟’来了,拿五亿,拿十亿,买我们的片子,把它剪辑成他们豪华度假村的宣传片,告诉全世界,这片海滩很美,适合消费,但绝口不提生活在这里的人呢?”苏凛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耳中。
他按下暂停键。
画面定格在一幕。
那个捡拾垃圾的少年,在被镜头捕捉到的瞬间,没有闪躲,没有麻木,而是抬起头,直直地望向镜头。
那双眼睛里,没有哀求,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倔强的、不肯被定义的、生机勃勃的“劲儿”。
“你看,”苏凛指着那双眼睛,“这部片子,最贵的地方在这里。”
他转头看向阿莱,目光平静而锐利。
“这个不肯低头的劲儿。钱能买走它,但买不回来。”
阿莱浑身一震,他死死盯着墙上那张定格的脸,那不就是曾经的自己吗?
如果为了修路建校,就要磨平这股劲,那他们拍下这一切的意义又在哪里?
泪水,无声地从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滑落。
第二天,苏凛召集了破晓联盟在东南亚各国的所有核心创作者,进行线上会议。
在祠堂前,背景就是那尊烧过收购协议的香炉。
他只宣布了三件事。
“第一,破晓联盟,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全资并购。”
“第二,不与任何平台签署排他性合作协议。”
“第三,不为任何资本的需求,修改我们最初的创作主旨。”
这“三不原则”,如三根定海神针,彻底斩断了所有人的幻想,也彻底坚定了所有人的决心。
紧接着,他抛出了一个更让所有人震惊的决定。
“即日起,成立‘破晓共治委员会’。委员会成员,由各地创作者代表轮流担任,所有涉及联盟战略发展的重大事项,必须获得三分之二以上成员的投票同意,方可执行。”
全场哗然。
这等于苏凛主动放弃了自己作为创始人的绝对决策权。
而更疯狂的还在后面。
他宣布,将“萤火债”未来商业收益的10%,转化为“创作积分”,注入一个共享池。
所有联盟内的创作者,都可以凭借自己的作品贡献度,申请积分,用于兑换最新的拍摄设备、参加国际大师的培训课程,或是作为远赴海外参展的旅费。
一个从资金募集、内容创作、人才培养到收益反哺的完美闭环,就此形成。
许南星听完整场会议,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对苏凛感慨:“你这不是在开公司,你这是把公司变成了公社。”
苏凛淡淡一笑:“不,我是把它变回艺术本来的样子。”
一周后,海晟集团总部。
沈昭衡收到了来自苏凛的正式回复——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那尊香炉里,意向书燃烧后剩下的灰烬。
他并没有像助理预想的那样暴怒,反而异常平静。
他在内部紧急会议上,没有讨论如何进行下一步的打压,而是播放了一段监控录像。
录像里,是那位曾经被他重金挖角但最终拒绝了的知名导演。
那位导演正在自家阳台上,对着手机直播,神情激动:“我拍了二十年电影,拿过几个奖,总以为进好莱坞、拍大片才是唯一的出路。直到我看到那群年轻人……我才明白,镜头只有对准自己真正疼的地方,那才叫活着!”
视频播完,会议室里死寂一片。
沈昭衡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无人察觉的疲惫。
“停止一切针对破晓联盟的舆论和商业打压行动。”
助理大惊失色:“沈总?为什么?我们只要再加一轮杠杆……”
“没用了。”沈昭衡打断他,望向窗外新加坡金融区密集的雨滴,它们前赴后继地砸在玻璃幕墙上,却无法撼动这栋钢铁巨厦分毫。
但这一次,他仿佛看到了另一种力量。
“有些东西……烧不死,”他轻声说,“就只能学会了避开。”
资本可以摧毁实体,可以扼杀商业模式,却无法剿灭一种已经燎原的信念。
一个月后,“破晓巡映周”的收官之站,在印尼雅加达的一座露天广场举行。
当晚,苏凛没有登台致辞。
夜幕降临,广场巨大的银幕上,亮起了一段全新的短片。
镜头扫过缅甸丛林里,孩子们在简陋教室里读书的专注眼神;扫过越南渔村,妇女们在缝补渔网时唱起的古老歌谣;扫过槟城那家老影院里,观众们因为电影而同步起伏的心跳曲线……
最后,画面落定在一面斑驳的墙壁上。
一群不同肤色的孩子,用稚嫩的笔迹,以泰语、越南语、柬埔寨语、中文、马来语……写满了同一句话:
我们不是数据。
影片终了,全场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突然,前排一个瘦小的少年,默默举起了自己的手机,打开了闪光灯。
一道微弱的光,在黑暗中亮起。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顷刻之间,广场上成千上万的手机闪光灯汇聚成一片璀璨的星海,沉默地、温柔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照亮了雅加达的夜空。
而在广场远处,一座摩天大楼的顶层,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静静伫立在黑暗中,俯瞰着下方那片由人创造的星河。
晚风吹起他黑色风衣的衣角,他手中握着一枚冰凉的、早已熄灭了所有温度的铜制哨子。
风从他指间掠过,仿佛带走了某些无形的灰烬。
“这一局,”那道身影的主人低声自语,声音被风吹散,“我说了算。”
喧嚣过后,一切重归平静。
金边的雨季如期而至,连绵的雨水冲刷着这座古老城市的一切。
在那间楼下老奶奶卖着椰子水的小办公室里,苏凛正在为一家儿童公益基金录制线上演讲。
他神情专注,柔和的灯光勾勒出他清瘦而坚毅的侧脸,声音通过麦克风,温暖而清晰。
“很多时候,我们害怕的不是黑暗……”
话音未落,楼下院中,一声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和沉闷的撞击巨响,猛地划破了雨夜的宁静。
办公室的灯光,在那一瞬间剧烈地闪烁了一下,然后,“啪”的一声,彻底熄灭。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