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大捷的凯旋之师,如同席卷北境的浩荡春风,吹散了笼罩在北疆上空长达年余的战争阴霾。当朱宸瑄率领着历经血火、疲惫却斗志昂扬的远征军班师蓟州时,他受到的欢迎,是空前的,甚至是超越了臣子本分的。万民空巷,箪食壶浆,欢呼声震天动地,“镇北王千岁”的呼喊响彻云霄。这份由血与火淬炼、由实实在在的安宁换来的威望,达到了他人生乃至北疆历史的顶点。然而,在这极致的荣光之下,来自帝国权力中心那无形却更为冰冷的寒意,已悄然浸透而来。功高,则震主;赏无可赏,便是祸端的开端。
蓟州城外,十里长亭,早已是人山人海。王府属官、蓟州文武、士绅耆老、乃至无数自发前来的普通百姓,将官道两侧挤得水泄不通。当那面残破却猎猎作响的“朱”字王旗以及紧随其后的韩振云、阿尔斯楞的将旗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人群瞬间沸腾了!
朱宸瑄一身染血的戎装未换,端坐于骏马之上,虽面容憔悴,眼神却锐利如昔。他身后,是经历了龙城血战、甲胄刀剑上仍带着征尘与肃杀之气的将士们。队伍中,缴获的黑鞑狼头大纛被倒拖着,在泥土中翻滚,象征着敌人的彻底败亡;装载着缴获兵甲、财物的车队绵延不绝,展示着辉煌的战果。
“王爷千岁!北疆万胜!”
“大将军威武!锐士营万胜!”
百姓们欢呼着,将鲜花、彩绸、甚至自家舍不得吃的鸡蛋、肉干投向队伍。许多老人泪流满面,他们经历过太多的战乱与流离,深知眼前这份安宁是何等来之不易。孩童们骑在父辈的肩头,用稚嫩的声音跟着呼喊,眼中充满了对英雄的崇拜。这一刻,朱宸瑄在北疆军民心中的地位,已然超越了遥远的帝都,成为了这片土地真正的守护神与信仰所在。
盛大的凯旋仪式,隆重的封赏典礼,在蓟州城内接连举行。朱宸瑄对有功将士不吝赏赐,韩振云、阿尔斯楞等将领的声望也随之达到顶峰。整个北疆都沉浸在一片欢庆与自豪之中。然而,在这喧闹的背后,苏雪凝的眉宇间,却始终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隐忧。
龙城大捷的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遍天下,自然也震撼了帝都的朝堂。初始,捷报传来,朝野上下亦是一片欢腾,毕竟北疆大患得除,于国乃是幸事。病榻之上的皇帝朱见深,闻讯后蜡黄的脸上也泛起一丝潮红,挣扎着下旨,对北疆将士予以褒奖,对朱宸瑄不吝赞美之词,称其“克绍箕裘,威震北疆,功在社稷”。
然而,随着北疆那边凯旋盛况的细节、以及朱宸瑄在军民中那近乎“神化”的威望通过各种渠道(不乏刻意渲染者)传入京城,朝堂上的风向开始悄然转变。
御书房内,药味浓郁。朱见深倚在软榻上,剧烈地咳嗽着,一旁伺候的司礼监大太监轻轻为他拍着背。案头,堆叠着几份最新的密报和奏章。
“咳咳……万民空巷,口呼千岁……呵呵……”朱见深看着一份描述蓟州迎师盛况的密报,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复杂的笑意,眼神却冰冷,“朕这个儿子……在北疆,当真是深得人心啊。”
大太监垂首,小心翼翼地道:“陛下,镇北王殿下立此不世之功,百姓感念,亦是常情……”
“常情?”朱见深打断他,声音嘶哑,“什么样的常情,能让百姓只知有镇北王,不知有朕?什么样的功劳,能让边将威望,凌驾于皇权之上?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与此同时,朝会之上,暗流开始涌动。以都察院几位御史为首的言官,开始上书。
“陛下,”一位御史出班,神情肃穆,“镇北王殿下荡平黑鞑,功莫大焉。然,臣闻北疆军民,只知王爷之令,不知朝廷之法;商旅赋税,几成北疆私库;官吏任免,亦多出自王府。更兼此次凯旋,仪仗逾制,军民拥戴,几同……几同人主!此非人臣之礼,长此以往,臣恐……恐国器偏安,尾大不掉啊!”
这番话,并未直接指责朱宸瑄有反心,却字字句句都在强调其“功高震主”、“权柄过重”的事实,精准地戳中了病重皇帝内心最深的恐惧。
紧接着,又有官员引经据典:“陛下,昔汉之周亚夫、唐之郭子仪,皆功高盖世,然后来如何?非人主不能容功臣,实乃形势使然,不得不防啊!”
“如今北疆精兵悍将,皆出镇北王门下,财赋亦能自给。若……若将来有变,朝廷何以制之?”
这些言论,如同毒蔓,在猜忌的土壤上迅速滋生、蔓延。虽然也有务实派大臣为朱宸瑄辩解,称其忠心为国,北疆稳固乃帝国之福,但在“防微杜渐”、“巩固皇权”的大义名分下,这些声音显得颇为无力。朝堂之上,一种要求“裁抑藩王”、“收回权柄”的隐性共识,正在逐渐形成。
朝堂上的风声,通过隐秘渠道,很快便传到了蓟州镇北王府。
书房内,烛火摇曳。朱宸瑄看着密信上那些熟悉的朝臣名字和他们的言论,脸色阴沉,紧握的拳头指节微微发白。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愤懑涌上心头。他浴血奋战,几乎马革裹尸,换来的不是朝廷的绝对信任,反而是更为深沉刻骨的猜忌!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猛地一拍桌案,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怒火,“古人诚不我欺!我朱宸瑄若真有二心,何须等到今日!北疆若乱,于朝廷,于天下,又有何好处?!”
苏雪凝轻轻走到他身边,将一杯温茶放在他手边,柔声道:“王爷息怒。此非陛下不明,亦非朝臣皆是小人。实乃……位置使然。”
她看得更为透彻:“陛下病体沉疴,于皇权传承之际,最为敏感多疑。王爷之功越大,在北疆根基越深,于陛下眼中,便越是可能威胁到新君地位的潜在风险。那些言官,不过是窥伺上意,投其所好,以此博取忠直之名罢了。他们所惧者,非是王爷今日之忠,而是王爷未来‘可能’之‘不忠’,以及王爷您……这身不由己、却足以撼动天下的‘势’。”
她顿了顿,语气凝重:“如今之势,已非单纯自辩忠奸可以化解。王爷越是表现得不以为意,陛下可能越是猜疑。需得……有所表示,有所‘退让’,方能稍安帝心。”
朱宸瑄并非不懂政治的莽夫,他冷静下来,深知苏雪凝所言乃是老成谋国之道。但这“退让”,谈何容易?这并非简单的交出兵权或上表谦辞就能解决的问题。
北疆是他与无数将士十余年心血铸就,其军政体系、经济命脉、乃至民心所向,都已深深打上了他朱宸瑄的烙印。骤然“退让”,不仅可能引发内部动荡,让好不容易取得的安定局面毁于一旦,更可能让虎视眈眈的外部势力(如喀尔喀部)有机可乘。
而且,这种因功受忌的屈辱感,如同骨鲠在喉,让他难以释怀。
“父皇……终究是不信我。”朱宸瑄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与悲凉。他想起年少时父亲的期许,想起就藩时的重托,如今这一切,似乎都在这“功高震主”四字之下,变得面目全非。
苏雪凝握住他的手,无声地给予支持。她知道,丈夫此刻承受的,不仅是外部的压力,更是内心的煎熬。
龙城大捷的余晖尚未散尽,更为沉重、复杂的政治阴云已笼罩在蓟州上空。朱宸瑄的功绩,非但未能成为他更进一步的阶梯,反而成了悬在他和整个北疆头顶的利剑。
朝廷的猜忌不会凭空消失,只会随着时间发酵。下一次来自帝都的旨意,或许就不再是褒奖,而是试探,是制约,甚至是明升暗降的调令。
朱宸瑄与苏雪凝都明白,北疆与帝都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微妙而危险的时期。他们必须在继续维系北疆安定繁荣的同时,小心翼翼地应对来自权力顶峰的寒风,在忠诚与自保之间,走出一条如履薄冰的险路。
“树欲静而风不止。”朱宸瑄长叹一声,“这‘功高不赏’的滋味,今日算是领教了。”
北辰之光,虽因赫赫战功而愈发璀璨,却也因其过于耀眼,而引来了九重宫阙深处,那最为忌惮的凝视。未来的路,注定遍布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