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齐几乎是凭借本能,在混乱的人潮中为苏正杀开一条血路。他从未想过,自己一个以笔杆子为生的文职干部,有一天会用身体去冲撞,只为了抢出一张桌子,一张椅子。
“秘书长,笔,纸!”林思齐的声音嘶哑,他将从前台抢来的A4打印纸和一支最普通的签字笔拍在桌上,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苏正没有立刻去拿笔。他的目光越过眼前一张张激动、愤怒、又充满期盼的脸,望向大厅墙壁上那鲜红的标语——“高效、便民、廉洁、规范”。
“林馆长,这样不行。”苏正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把桌子搬到大厅中央,再去找几张桌子拼起来,设一个登记处。让你的两个同事负责记录,姓名、联系方式、要办的事情、被哪个窗口卡住了、卡了多久,都给我记清楚。”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大家,不要挤,一个一个来。今天,所有人的问题,不解决,我不走。”
这几句话,像是一剂镇定剂,注入了沸腾的人群。骚动的人潮慢慢平息下来,人们相互看看,眼神中的狂热退去,取而代 ????之的是一种将信将疑的秩序。
林思齐如蒙大赦,立刻指挥着两个已经吓傻的年轻下属,连同两个反应过来的保安,手忙脚乱地开始布置现场。很快,一个简陋却有效的“临时信访办”就在政务大厅的正中央搭建起来。
苏正没有坐在那个临时搭建的登记处。他拉过一把椅子,就坐在张大山老人的身边,将那张普通的办公桌当成了自己的案台。
他成了大厅里最奇特的一道风景。
市委秘书长,没有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听汇报,而是坐在一群最普通的百姓中间,面对着一张张写满委屈和辛酸的脸。
“下一个,您请说。”苏正对着一位坐着轮椅、被家人推过来的中年男人点了点头。
男人嘴唇哆嗦着,指了指自己的腿,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人社窗口:“秘书长,我……我来办残疾证年审。他们非要我本人来,我这腿脚不方便,每次来回都要折腾大半天。就为了盖个章,让他们看一眼,证明我还活着,还没死。”
苏正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他抬起头,目光投向人社窗口那个脸色煞白的工作人员:“过来。”
那人挪了过来。
“残疾人年审,必须本人到场,是哪条规定?”苏正问。
“是……是中心为了防止冒领补贴,制定的内部细则……”
“细则?”苏正重复了一遍,“为了防止极少数的可能,让所有行动不便的残疾人,每年都必须承受一次这样的折腾。这个细则的制定者,很有‘智慧’。”
他的笔在纸上飞快地记录着:【问题三:内部细则“一刀切”,罔顾特殊群体实际困难,以管理之“惰”,行扰民之“实”。名曰“严谨”,实则懒政。建议推广此“智慧”细则,让所有制定者每年亲自体验一次“被审核”的便捷。】
写完,他看向下一位,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
“秘书长,我给孩子办医保,就因为出生证上的名字,和我后来在户口本上起的正式名字,有一个字不一样,他们就说不是同一个孩子!”母亲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我解释了,小名和大名不一样很正常,可他们不听,非要我回老家的派出所,开一个‘我儿子是我儿子’的证明!”
苏正看着那个在母亲怀里懵懂无知的婴儿,沉默了片刻。
他再次提笔:【问题四:证明“我妈是我妈”,证明“我儿子是我儿子”。官僚主义催生形式主义怪胎,百姓在循环证明的迷宫里疲于奔命。窗口人员手握微末权力,却将本应承担的核实责任,以“规定”为由,粗暴转嫁给办事群众。建议所有相关审批人员,在办理个人及家庭业务时,一律先行提供“我是我”的权威证明。】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整个政务服务大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苏正的问话声,群众的哭诉声,以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那些曾经高高在上、冷漠麻木的窗口工作人员,此刻都像被钉在了座位上。他们不敢交头接耳,不敢玩手机,甚至不敢抬头。他们被迫聆听着这一场由他们亲手制造的、迟到了太久的“控诉大会”。
每一句哭诉,都像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抽在他们脸上。
那个叫“小刘”的女孩,妆已经哭花了,黑色的眼线在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沟壑。她被林思齐叫去给排队的群众倒水,端着纸杯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而那个始作俑者,中心主任王建国,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没有被带走,也没有人理会他。他就那么瘫坐在角落里,像一滩烂泥,眼神空洞地看着大厅中央那个正在奋笔疾书的背影。
他知道,苏正这是在杀人,更是诛心。
他不是简单地处理几个工作人员,他是在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个服务中心腐烂的根,一寸一寸地挖出来,晾在阳光下,让它无可遁形。
苏正的记录已经写满了十几页纸。
从张大山的“死循环”,到残疾人的“年审之苦”,再到“我爸是我爸”的荒诞证明。
从工商窗口的“看人下菜”,到税务窗口的“两头互推”。
从环保窗口的“责任外包”,到人社窗口的“冷硬死板”。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群众口述的第一手材料。每一个案例后面,都附着当事人的姓名、联系方式和事情的详细经过。
这份报告,没有一句空话,没有一句揣测。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带着斑斑血泪,钉死了这个号称“为人民服务”的机构。
临近中午,苏正终于停下了笔。
他将那叠厚厚的、写满了字的稿纸整理好,递给了一直侍立在旁的林思齐。
“林馆长,你来念。”
林思齐接过那份手稿,只看了一眼,双手就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哪里是一份报告,这分明是一份檄文!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大厅中央,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朗声念道:
“《关于市政务服务中心工作效率低下、存在系统性问题的深度调查报告》。”
标题念出,全场死寂。
“……经初步调查,市政务服务中心在日常工作中,存在严重的‘慢作为、不作为、乱作为’现象,具体表现为以下几点:”
“一、窗口设置壁垒化,审批流程迷宫化。各部门窗口各自为政,互设前置条件,形成‘甲要乙批、乙要丙批、丙又要甲批’的无解闭环,致使群众办事无门,来回奔波……”
“二、规章制度僵硬化,自由裁量随意化。对普通群众,死守僵化规定,寸步不让;对‘特殊关系’,则大开方便之门,一人一策。‘规定’沦为懒政的挡箭牌与权力寻租的工具……”
“三、服务态度冷漠化,收取贿赂常态化。部分工作人员对群众疾苦视而不见,态度恶劣,语言刻薄。同时,存在以‘加急费’、‘咨询费’等名目,变相索取、收受贿赂的腐败行为……”
林思齐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群众们静静地听着,许多人再次流下了眼泪。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他们长久以来的痛苦和无奈,终于被人用这样一种清晰、准确、不容辩驳的方式,总结了出来。
而那些窗口工作人员,则一个个面如死灰。林思齐念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对他们的公开审判。
报告念完了。
大厅里依旧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苏正,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苏正站起身,从林思齐手中拿回报告。他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从自己夹克衫的内侧口袋里,缓缓掏出了一支笔。
那是一支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英雄牌钢笔,笔杆是黑色的,笔帽是银色的,带着明显的岁月痕迹。
可当苏正握住这支笔的时候,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如果说,刚才的他是一柄锋利的出鞘利剑,那么此刻,他就像一个手握权杖的君王,即将下达最终的裁决。
他拧开笔帽,将那叠厚厚的报告放在桌上,翻到了最后一页的空白处。
他要在这份凝聚了无数百姓血泪的报告上,写下最后的批注。
大厅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苏正笔尖即将落下的地方。他们不知道这份报告的最终去向,但他们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将会彻底改变这个地方。
苏正的笔尖,悬停在纸张上方。
他没有立刻落笔,而是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大厅墙上那八个鲜红的大字——“高效、便民、廉洁、规范”。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无尽讽刺的弧度。
然后,笔尖落下。
墨水浸入纸张,一行遒劲有力的字迹,开始在报告的末尾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