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组织部长的电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还未散尽,苏正的生活便已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没有将魏部长的“邀约”太放在心上,更没有为即将到来的秦副书记而坐立不安。对苏正而言,这些都只是棋局的变化,而他要做的,永远是落下自己的下一颗子。
秘书长办公室里,气氛有些凝滞。
陈默正襟危坐,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省纪委副书记秦卫东的履历。每一个字他都反复看过不下十遍,越看,心头那股寒意就越重。这位秦书记的履历干净得可怕,上面只有一桩又一桩被他亲手办结的铁案,和他那六亲不认的赫赫威名。
他偷偷抬眼,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苏正。
苏正没有看秦卫东的资料,甚至没有去碰那份关于调查组的正式通知。他就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摊开着几本从清源县调来的、泛黄发霉的安全生产卷宗。
他看得极其认真,手指缓慢地划过那些粗糙的纸页,仿佛在阅读什么稀世典籍,而不是一堆早已无人问津的故纸堆。
这种极度的反差,让陈默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风暴将至,这位年轻的秘书长,为何还有闲情逸致去关心清源县几年前的煤矿事故?
就在这时,苏正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不是那部象征着权力的红色电话,而是连接市长公开热线的普通线路。
陈默起身接起,听了片刻,面露难色。他捂着话筒,走到苏正身边,压低声音:“秘书长,市长热线转过来的一个电话,一个老大爷,说是要投诉市政务服务中心。这事儿……热线办那边已经按流程转给服务中心自己处理了,可老大爷不依不饶,说他们官官相护,非要找市领导。热线办的主任没办法,知道您在,就……”
一个普通的投诉电话,按理说是绝无可能通到市委秘书长的案头。这皮球能一路踢到这里,只能说明一件事——下面的人,不想管,也懒得管。
“接过来吧。”苏正的目光没有离开卷宗,淡淡地说道。
陈默愣了一下,还是按下了免提键。
一个苍老、嘶哑,却又带着一股子执拗劲儿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充满了压抑的怒火。
“喂?是市领导吗?俺要投诉!俺要投诉市政务服务中心!”
“老人家,您慢慢说,我是苏正。”苏正的声音平静温和,他合上了手中的卷宗,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电话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没想到接电话的会自报家门,而且还是市委秘书长。
“苏……苏秘书长?”老大爷的声音有些不敢相信,但随即,那股被压抑的委屈彻底爆发了,“苏秘书长!您可要为我们老百姓做主啊!那个政务服务中心,就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地方,那是阎王殿的门槛,是来回折腾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
“您别急,具体是什么事?”
“俺叫张大山,是个木匠。俺儿子琢磨着开了个小小的家具作坊,就想给咱们云州的老百姓做点实在的木头家具。这不,需要办个‘小微企业经营许可证’。俺寻思着,现在政府都说‘一站式服务’,最多跑一趟,俺就替儿子去跑跑腿。”
张大山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谁知道,这一跑,就是一个月啊!苏秘书长!”
“俺第一次去,取了号,排了两个钟头队。到了窗口,一个画着浓妆的小姑娘,头都没抬,看着手机咯咯笑。俺把材料递进去,她眼皮子都不撩一下,指着旁边说,‘你这得先去环保窗口做备案’。”
“行,俺就去环保窗口。又排了一个钟头。窗口那小伙子倒是抬了头,可他拿着俺的材料翻了半天,说,‘你这作坊用电,得先去安监窗口做个安全评估’。”
“俺又跑去安监窗口,那窗口没人!问旁边的人,说上厕所去了。俺就站那儿等,等了半个钟头,人回来了,身上一股烟味。他拿过俺的材料,打着哈欠说,‘你这得先有工商的预核准名称,不然我们没法评估’。”
“俺又跑回工商窗口,那个画眉毛的小姑娘还在看手机。俺说要去办预核准,她不耐烦地丢给俺一张表,说,‘填好了再来’。那表写得密密麻麻,比俺当年给儿子看的高考卷子还复杂!俺老眼昏花,哪看得懂?想问问她,她直接把‘暂停服务’的牌子往外一摆,说她要下班了!”
“苏秘书长,那天下午才四点啊!他们五点半才下班啊!”
电话里,张大山的声音已经哽咽。这一个月来的奔波、屈辱和无奈,在这一刻,对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大领导”,倾泻而出。
苏正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能想象到那个画面。一个满怀希望的老人,在一个号称“高效便捷”的现代化大厅里,像个皮球一样,被一个个冷漠的窗口,从东踢到西,从南踢到北。他每多跑一步,对政府的信任就减少一分。
“后来呢?”苏正轻声问。
“后来?后来俺就天天去!环保的说要安监的,安监的说要工商的,工商的说要税务的……他们每个人说的都好像有道理,可连在一起,就是一条死路!俺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尽,就差给他们跪下了。可他们就一句话,‘规定就是这样’、‘这事不归我们管’、‘你去找别人’!”
“昨天,俺又去了。还是那个工商窗口的小姑娘,她看俺又来了,直接翻了个白眼,跟旁边窗口的人说,‘你看,那个老头又来了,跟个苍蝇一样,嗡嗡嗡的,烦死了’。”
张大山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听筒里传来他粗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啜泣。
“苏秘书长,俺不明白,俺就是想办个正经营生的执照,给国家纳税,咋就这么难?那个政务大厅,盖得比皇宫还气派,可里面坐着的,咋就不是为老百姓办事的人呢?”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陈默的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他无法想象,在如今这个时代,在云州这座省会城市,还会发生如此荒唐的事情。这已经不是“慢作为”了,这是赤裸裸的“不作为”,是对“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字最恶毒的亵渎。
“张大爷,”苏正的声音依然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藏着一股让陈默心惊胆战的寒意,“您现在在哪里?”
“俺……俺就在政务服务中心门口的台阶上坐着呢。俺不走了,俺今天要是还办不成,俺就睡这儿了!”
“好。您在那儿等我,我马上过来。”
苏正挂断了电话。
他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一边穿,一边对已经呆若木鸡的陈默说:“备车,去市政务服务中心。”
“秘……秘书长,”陈默结结巴巴地开口,“省里的调查组明天就到了,咱们是不是……先准备一下接待工作?”
苏正扣上最后一颗扣子,转过头看着他,眼神深邃。
“如果连老百姓家门口的事都办不好,我们接待谁,给谁看?”
陈默哑口无言。
半小时后,一辆普通的黑色轿车,停在了市政务服务中心对面的马路边。
苏正换上了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夹克衫,独自一人下了车。他让陈默在车里等着。
正如张大山所说,政务服务中心的大楼,确实气派非凡。巨大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门口的广场上花团锦簇,一切都显得那么现代化、高效率。
他走进大厅,一股混合着空调冷气和些许沉闷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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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里人不少,几十个窗口前,或多或少都排着队。但整个大厅却异常安静,只有偶尔响起的叫号声,显得空洞而机械。
人们脸上的表情,大多是麻木的,带着一丝焦灼和疲惫。
而窗口后面那些穿着统一制服的工作人员,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有的在低头玩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们年轻却冷漠的脸;有的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不时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有的干脆趴在桌上,似乎在打盹;还有一个窗口,赫然摆着“暂停服务”的牌子,后面的椅子上空无一人。
苏正的目光,扫过一个个窗口的电子牌——“工商”、“税务”、“环保”、“人社”……
他看到了张大山。
老人就坐在大厅角落的一个休息椅上,背影佝偻,满头银发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的身前,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里面装满了各种表格和材料。
他没有再像无头苍蝇一样去各个窗口询问,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与这个高效、明亮的大厅格格不入。
苏正没有立刻上前。
他走到工商咨询台前,那里排着三四个人。窗口里,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正是张大山电话里描述的那个样子,画着精致的妆容,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在桌子底下,不知在忙些什么。
排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看样子是刚创业的大学生。
“您好,我想咨询一下,我注册一个文化传媒公司,经营范围里想加上‘演出经纪’,需要什么前置审批吗?”年轻人礼貌地问。
女孩眼皮都没抬,从旁边一堆资料里抽出一张宣传单,丢了出来,语气冰冷:“自己看。”
年轻人拿起那张印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宣传单,看了半天,满脸困惑:“这个……上面好像没写演出经纪这块儿……”
“没写就是不用!”女孩不耐烦地打断他,“下一个!”
年轻人还想再问,女孩已经开始冲后面喊号了。他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拿着那张没用的宣传单,退到了一边。
苏正就站在队伍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到,那个女孩在桌子底下,正用手机飞快地打字聊天,嘴角还带着一丝甜蜜的笑意。她的笑容,与窗口外那些焦急等待的人们,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就在这时,一个中年妇女挤到了窗口前,脸上带着谄媚的笑,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悄悄从窗口下面的缝隙里塞了进去。
“小刘啊,又漂亮了。姐这个事,你多费心啊。”
那个叫小刘的女孩,终于抬起了头。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信封,脸上瞬间绽放出与刚才判若两人的、热情洋溢的笑容。
“哎呀,是王姐啊!您看您,太客气了!您这事儿包我身上,小事一桩!您把材料给我,在这儿坐着喝杯水,我马上给您办!”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将那个信封扫进了抽屉。
苏正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