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看守所的铁窗,割裂了外面的天空。
孙大成躺在冰冷的通铺上,眼睛睁着。
他看着头顶发霉的天花板,那里有一道长长的裂缝。
他什么都不想。
脑子里是空的。
心里也是空的。
死亡是什么感觉。
他不知道。
但他不害怕。
那个叫二狗子的畜生已经死了,死在了他的手里。
这就够了。
他现在只想快一点。
快一点上路。
快一点去见玉霞。
他甚至能想象到子弹穿过身体的感觉,那或许是一种解脱。
他闭上眼,嘴角甚至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能再见到她,真好。
孙大成在等死。
刘翠花却快疯了。
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母狼,一圈一圈地走着。
指甲被她自己咬得秃了,渗出了血丝。
她感觉不到疼。
找人。
她能找谁。
林曼依去了干校学习,说是学习,其实就是变相的审查。
蔡梅被调离了公安系统,据说去了县档案局,一个养老等死的地方。
文致远更是被下放到了更远的农场,连消息都断了。
她自己这个公社副书记,更是只剩下一个空头衔,连公社大院的门都进不去。
她想到了远在省城的桃花,想到了蔡竹和蔡兰。
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就被她掐灭了。
不行。
绝对不行。
这趟浑水,太深了,太脏了。
她不能把她们也拉下水。
刘翠花停下脚步,屋子里的昏暗让她感到窒息。
她的目光,落在墙角的锄头上。
绝望中,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从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
那天晚上,王玉霞从公社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是谁在值班。
是两个民兵。
她记得他们的脸。
一个叫李卫东,一个叫赵建军。
他们是活的。
他们一定看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刘翠花脑中的混沌。
她找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夜,很深。
风,很冷。
刘翠花裹紧了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旧棉袄,走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她先去了李卫东的家。
敲了很久的门,一个女人才睡眼惺忪地把门拉开一条缝。
“你找谁?”
“我找李卫东同志,我是刘翠花。”
女人的脸色变了变,还是让她进了屋。
屋里一股子烟味和脚臭味。
李卫东正坐在炕沿上抽烟,看到刘翠花,他明显慌了神,手里的烟都差点掉了。
“刘……刘书记,这么晚了,你……”
刘翠花没有跟他废话。
她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王玉霞死的那天晚上,是你和赵建军在公社值班。”
李卫东的眼神开始闪躲。
“我……我不清楚……”
“你清楚!”
刘翠花的声音陡然拔高。
“那天晚上,二狗子把王玉霞叫进了办公室!”
“你们就在门口!你们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李卫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猛地摇头。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那天晚上我肚子疼,去茅房了!”
刘翠花看着他,看着这个男人脸上写满的恐惧。
她知道,再逼问下去,也没有用。
突然。
她做了一个让李卫东和他老婆都惊呆的举动。
她“扑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冰冷坚硬的泥地上。
那声音,沉闷得让人心头发颤。
“刘书记!你这是干什么!使不得!快起来!”
李卫东慌忙想去扶她。
刘翠花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她抬起头,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卫东兄弟。”
她的声音,不再是质问,而是一种近乎哀求的嘶哑。
“我今天不是以副书记的身份来找你。”
“我就是替孙大成,替屈死的王玉霞,来求你。”
“我给你跪下了。”
李卫东的老婆吓得捂住了嘴。
李卫东更是手足无措,站在那里,像一根木桩。
“二狗子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我曾经是他老婆。”
刘翠花的声音在发抖,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他就是个畜生!”
“王玉霞是个多好的人,你们都知道!她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被他叫进办公室,后来就上吊了!”
“你们就真的,一点都没听见吗?”
“那屋里,有没有叫声?有没有挣扎的声音?”
“求求你了,你告诉我实话!”
“孙大成要被枪毙了!他要是死了,他女儿可就成了孤儿!”
“那个孩子,孙月,才多大啊!她已经没了妈,马上又要没爹了!”
刘翠花一边说,一边“砰砰砰”地对着地磕头。
一下。
又一下。
她额头很快就红了,肿了,然后破了皮。
血,顺着她的额角流了下来。
李卫东彻底傻了。
他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女人这样跪着磕头,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发麻。
他的婆娘,在旁边已经开始小声地抽泣。
“当家的……你就……”
李卫东的嘴唇哆嗦着,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婆娘,又看了一眼满脸是血的刘翠花。
他心里的那道防线,彻底崩塌了。
“我……我说……”
他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那天晚上……我们听见了……”
“听见王老师在里面喊,声音不大,像是在哭。”
“还听见……桌子椅子被撞倒的声音……还有撕衣服的声音……”
“我们……我们不敢进去……二狗子是主任……我们……”
刘翠花猛地抬起头,眼里的光,亮得吓人。
“还有呢?她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她出来的时候……头发是乱的,衣服扣子也掉了两个……脸上没有血色,跟个鬼一样……”
“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
够了。
这些就够了。
刘翠花从地上爬起来,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
她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纸和笔。
“写下来!”
“把你听到的,看到的,都写下来!”
李卫东拿着笔的手,抖得厉害。
刘翠花一把抓住他的手。
“写!你写下来,就是救了一条人命!你就是积德!”
在刘翠花的逼视下,李卫东一字一句地,把那天晚上的事,写了下来。
刘翠花又抓过他的手,蘸了印泥,让他重重地按上了手印。
她没有停歇。
她让李卫东带路,连夜又找到了赵建军的家。
有了李卫东的证词,赵建军的心理防线很快就被攻破了。
同样的过程。
同样的下跪。
同样的血泪哀求。
第二份签了字、按了手印的证词,到手了。
刘翠花拿着那两张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纸,没有等到天亮。
她像一个疯子,冲进了县城的夜色里。
天刚蒙蒙亮,她就冲到了县人民法院的门口。
大门紧锁。
她开始用手砸门,用脚踹门。
“冤枉啊!”
“有冤情!”
“孙大成是冤枉的!”
她的声音,嘶哑,尖利,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一个看门的老头打开门,不耐烦地把她往外推。
“喊什么喊!还没上班呢!去去去!”
刘翠花被推了一个趔趄,她不走,就守在门口。
等到有人来上班,她就冲上去,抓住人的衣服,把那两张纸递过去。
“同志!你看看!这是证据!”
可没人理她。
他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她。
在法院门口喊了一上午,嗓子彻底哑了,也没人理会。
她又跑到了县公安局。
继续喊。
“冤枉啊!”
一天。
两天。
十多天过去了。
刘翠花彻底变了一个人。
她头发乱得像一团枯草,脸上混着泥土和血污,衣服又脏又破。
她没有了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她像一个幽魂,游荡在县政府、法院、公安局的门口。
她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疯子。
这天,她又一次被公安局门口的门卫推倒在地。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一双布鞋,停在了她的面前。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你……是杨柳公社的刘翠花同志吗?”
刘翠花缓缓抬起头。
她看到了一张儒雅的中年男人的脸。
是王尔学。
县小学的老师,蔡梅的丈夫。
他曾经也在杨柳镇小学教过书,还追求过王玉霞。
王尔学看着眼前这个乞丐一样的女人,满眼的震惊和不忍。
他听说王玉霞死了,孙大成杀了人,但他不知道中间还有这样的隐情。
他扶起刘翠花,接过了那两张被攥得皱巴巴的纸。
看完之后,王尔学的手,抖了起来。
他的眼圈,红了。
“我带你去找人!”
王尔学知道,光靠他们没用。
他想到了一个人。
黄四郎。
他带着刘翠花,找到了在县政府档案室里整理资料的黄四郎。
黄四郎看到刘翠花的样子,也惊呆了。
当他看完那两份证词,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愤怒了。
那可是他的教官啊!
那个把他从一个地主家的儿子,一步步引上正路的男人。
那个一手促成了他和林曼依婚事的恩人。
这份恩情,比天大。
他老婆林曼依因为孙大成的事去了干校,他自己也被边缘化,从秘书科调到了档案室。
他害怕。
可他一闭上眼,就是孙大成那张沉默而坚毅的脸。
他不能当缩头乌龟。
“我跟你们一起去!”
黄四郎咬着牙,下了决心。
喊冤的队伍,从一个人,变成了三个人。
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
一个文弱的教书先生。
一个被边缘化的机关小职员。
人多力量大,这句话在某些时候,是真的。
他们的坚持,终于引起了一位从省里下来视察的老领导的注意。
案子,被要求重审。
法庭上,那两份带血的证词,被当庭念了出来。
整个法庭,一片死寂。
最终的判决下来了。
孙大成故意杀人罪名成立。
但鉴于被害人二狗子生前行为恶劣,激化矛盾,对案件发生负有重大责任。
判处孙大成有期徒刑十年。
当消息传到看守所的时候。
孙大成正看着窗外的一片落叶,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像那片叶子一样,落下去。
听到“十年”这两个字。
他愣住了。
他没有死。
他还要在这世上,活十年。
一行眼泪,从他那双早已干涸的眼睛里,无声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