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如同精神酷刑的快速变装终于停歇,并非时空乱流平息,更像是它耗尽了狂暴的能量,将马骥随意抛在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时空节点。
他跌坐在一条清澈的溪流边,冰凉的溪水潺潺流淌,两岸翠竹茂密,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斑驳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竹叶的清香与湿润泥土的气息,宁静得让人恍惚。
马骥趴在溪边贪婪地喝着水,清凉的液体压下了喉咙的灼烧感与胃里的翻江倒海。他喘息许久,才艰难地靠在一根粗壮的竹子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精神与肉体的双重透支,让他近乎虚脱。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过劲来,第一件事便是低头审视自己。身上穿着一套朴素的灰色直裰,棉麻质地,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宽窄合度,行动自如。头发依旧是短发,但四周静无人声,显然这是一片远离尘嚣的山林,短发并不会引来异样目光。
“终于……停下来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那种令人崩溃的高速切换感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都稳定而清晰,鸟鸣、水流、风声,都真实得触手可及。
他抬手抚摸胸前的挂坠,它依旧沉寂,没有丝毫能量波动,也没有以往的灼热感,仿佛一块普通的石头。正是这种彻底的“死寂”,换来了此刻暂时的安宁。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包裹着他,他闭上眼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平静,任由微风拂过脸颊,带走些许疲惫。但内心的波澜却难以平复,那股深入骨髓的茫然,并未因环境的稳定而消散。
“寻找稳定……”他回味着这个词,这正是他潜意识里一直渴望的。从穿越之初,他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在衣冠与身份的迷宫中乱撞,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期盼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如今稳定已然到来,他身处幽静山林,穿着舒适的衣物,没有外界的干扰与身份的逼迫。可为何,心头的茫然却愈发浓重,如同弥漫的雾气,挥之不去?
那些快速切换中积累的混乱记忆并未消散。无数套穿过的衣冠、扮演过的模糊角色、经历的零碎片段,如同无数破碎的镜片在脑海中旋转,反射着杂乱的光。他试图拼凑出清晰的“自我”形象,却发现那形象由无数个不属于他的面具拼接而成,随时可能再次碎裂。
马骥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张脸熟悉又陌生。眼神中没有了初穿越时的好奇灵动,也没有了后期的惊慌窘迫,只剩下极度的疲惫与被掏空的虚无。
这一身风尘,早已不只是衣物上的尘土,更是灵魂上沾染的无数时代印记。汉代的庄重、唐代的奔放、宋代的雅致、明代的拘谨、魏晋的狂放、蒙元的豪迈、清朝的压抑……这些相互矛盾的文化特质,如同不同颜色的染料被强行泼洒在他身上,最终混合成一种无法定义的灰暗浑浊。
他为何要沾染这一身风尘?
是为了见证历史?可他从未真正融入,只是个狼狈的闯入者。
是为了体验文化?可他大多时候都在为生存与适应挣扎,无暇细细品味。
是为了寻找答案?可他连最初的问题都快要遗忘。
他感觉自己像个在无数舞台间匆忙串场的龙套演员,穿着不同的戏服跑着过场,却从未成为主角,甚至来不及看清剧本。当所有幕布落下、灯光熄灭,他被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后台,卸下所有行头,却发现自己早已忘记了原本的面目。
他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经历”本身,而这场经历正以可怕的速度,侵蚀着他原本的身份认知。
马骥站起身,沿着溪流缓缓行走。竹林幽深,小径蜿蜒,他试图在宁静中找回自己,回忆现代的公寓、电脑代码、快餐咖啡、朋友的笑容……可那些记忆变得异常遥远模糊,反倒不如古代的片段清晰——打翻的茶盅、沉重的头饰、官差的呵斥、村民的愤怒、语言的混乱,一幕幕如同昨日重现。
他在溪边停下脚步,再次望向水中的倒影,轻声发问:“一身风尘为何人?”
是为了成为承载历史的容器?还是时空错误的产物?或是迷失在衣冠冢里的游魂?
无人应答,只有溪水潺潺流淌,如同一声声无奈的叹息。稳定带来了喘息之机,却也给了茫然滋生蔓延的空间。他找到了暂时的栖身之所,却丢失了心灵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