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里,灯火如豆。
顾渊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张旗鼓地准备食材。
他只是取出了那个从鬼市淘来,装满了【三途河畔沙】的小罐子。
又从储藏柜深处,拿出了几片在秋雨后采摘,经过特殊风干处理的【落叶之魂】。
还有一小瓶,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下的露水,与百年乌米研磨而成的【光阴墨汁】。
【墨染春秋】(灵品)
这道菜,并不真的是一道用来果腹的菜肴。
它更像是一幅流动的画,一首凝固的诗。
顾渊拿起一个洁白的瓷盘,像是对待一张宣纸。
他用那瓶光阴墨汁,在盘底缓缓勾勒。
笔触轻盈,如烟似雾。
画的不是山水,也不是花鸟。
而是一段时光的切片。
那是一个被秋风吹起的衣角,是一片落叶在空中打旋的轨迹,也是一行尚未写完的诗句。
然后,他将那些三途河畔的金色沙砾,轻轻地撒在墨迹之上。
沙砾与墨汁融合,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是岁月流逝的叹息。
最后,他将那几片落叶之魂,点缀其间。
当这道菜完成的那一刻。
整个后厨,都漫开了一股淡淡的书卷气和墨香。
那味道,不浓烈,却悠远绵长。
让人闻之便心神宁静,仿佛置身于一座古老的藏书阁中。
……
大堂里。
周墨静静地坐在那里,双手交叠在笔记本上。
他的目光,并没有看向任何人,而是有些失焦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苏文给他续了一次茶,他礼貌地道谢,声音温和得不像是一个被执念困扰的人。
那个跟他拼桌的学生,已经吃完了饭,但他并没有走。
而是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大叔。
“叔叔,您是作家吗?”
学生指了指那本厚厚的笔记本,忍不住问道。
周墨回过神,看向那个满脸稚气的学生,笑了笑。
“算是吧。”
“以前写过几首诗,不过…都没什么人看。”
“诗?”
学生挠了挠头,“现在的确很少有人读诗了,大家都喜欢看短视频,看爽文。”
“是啊。”
周墨轻轻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封面。
“这个时代太快了,快到容不下一首慢慢读完的诗。”
“但这并不代表,诗就没有意义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子倔强。
“有些东西,只有慢下来,才能看得清,只有写成诗,才能记得住。”
学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虽然不太明白,但他觉得这个大叔说话挺有道理的。
就在这时,顾渊端着那盘如画一般的【墨染春秋】,走了出来。
“您的菜。”
他将瓷盘轻轻放在周墨面前。
周墨看着盘中那流动的墨色山水,和那几片仿佛随时会随风飘走的落叶。
眼神瞬间就变得深邃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动筷。
而是先闭上眼,深吸了一口那股淡淡的墨香。
“好香的墨…”
他喃喃自语。
这股味道,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总是充满了墨香和书声的下午。
那是他创作灵感最充沛的年纪,也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请用。”顾渊淡淡地说道。
周墨睁开眼,拿起勺子。
他没有去破坏那副画面的整体美感,只是轻轻舀起了一勺混合着墨汁与金沙的汤羹。
汤汁入口。
并非想象中的流质,倒像是一口吞下了深秋清晨的雾气。
初尝是一股淡淡的苦涩,像是陈年墨锭在舌尖化开,带着岁月的沉闷。
但紧接着,三途河畔沙带来的颗粒感在齿间爆裂,炸开一丝丝回甘的微甜。
先苦,后甜,如饮陈酿,如读旧书。
无数个被遗忘的画面,像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开始回放。
他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坐在简陋的出租屋里,对着窗外那一轮明月,写下了第一首诗。
那时候的他,虽然穷困潦倒,但眼里却有光。
他也看到了自己拿着厚厚一叠诗稿,跑遍了全城的出版社,却一次次被拒之门外的落魄。
“什么年代了,还写诗!”
“去去去,这种东西现在谁看啊?”
“我们要的是爽文,是快节奏,懂吗?”
出版社编辑不耐烦地将他的手稿扔了回来,纸张散落一地。
那时候的他,虽然备受打击,但心里却有火。
他还看到了,那个陪着他一起吃苦,一起做梦的女孩。
她总是会在他写完一首诗后,认真地念给他听,然后告诉他:“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诗。”
可是后来…
画面一转。
那个总是笑着鼓励他的女孩,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
“阿墨,这个世界太吵了,没人听得见你的诗…”
“答应我,先活下去,好吗?”
那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为了这句话,他封笔了。
他烧掉了所有的诗稿,剪掉了长发,穿上了西装,成了这座城市里,最普通的一名社畜。
他努力工作,努力赚钱,努力让自己活得像个“正常人”。
他做到了。
他有了房子,有了车子,有了别人羡慕的工作。
但他眼里的光,却灭了。
心里的火,也熄了。
他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每天重复着同样的生活,麻木地活着。
直到…灵异复苏的那一天。
他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只没有脸的鬼。
那只鬼,手里拿着一支笔,正在墙上疯狂地涂画着什么。
它画的不是画,而是字。
一个个扭曲的,充满了怨恨和绝望的字。
那一刻,他那颗早已死寂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竟然能看懂那些字。
那些字里,藏着那个鬼生前的痛苦和不甘。
也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
原来,文字的力量,不仅可以用来赞美生活,也可以用来记录死亡,甚至对抗绝望。
他重新拿起了笔。
但他写的不再是风花雪月的诗。
而是记录这个正在崩坏的世界,记录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执念和灵魂。
他想要用自己的笔,去为那些无法发声的存在,写下一个专属的诗词。
但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为任何一首诗,写下最后的落款。
因为他自己的故事,也同样没有结局。
每当他提笔时,那个女孩临终前的话,就会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回响。
“这个世界太吵了,没人听得见你的诗…”
这句充满了爱意与期望的话,却成了他最大的心魔。
让他无法面对真实的自己,也无法面对那支笔。
直到此刻。
当那口【墨染春秋】下肚。
那股清凉的墨香,洗去了他心头所有的杂念和恐惧。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女孩。
她站在光里,对着他笑。
“阿墨,你还是写诗的时候,最帅了。”
“如果你不快乐,那我让你找个工作,又有什么意义呢?”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哪怕…只是为这个世界,写一首挽歌。”
泪水,无声地滑落。
周墨放下了勺子。
他那双温和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
那不是年轻时的狂热,而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与坚定。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那本笔记本,翻开。
这一次,他的手没有再颤抖。
他拿起那支夹在书页里的钢笔,在空白的纸上,郑重地写下了一首诗:
“墨染春秋书未尽,灯照夜雨归途明。”
“悲欢离合皆是韵,人间有味是清欢。”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每一个字,都像是有了生命,在纸上跳跃。
随着他的书写。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
店里的空气,似乎都随着他的文字而律动。
那些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的食客,都不自觉地停下了话头,转过头看向这个正在写作的中年男人。
他们虽然看不懂他在写什么。
但却能感受到那种从文字里透出来的,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仿佛那些文字,本身就是一道道符咒,在安抚着这个躁动的世界。
坐在周墨对面的那个年轻学生,已经彻底看傻了。
他是个理科生,向来对舞文弄墨不感兴趣。
可当那首诗完成时,他却感觉自己仿佛听到了一阵悠远的钟声,看到了水墨在宣纸上晕开的画面。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满是公式的《高等数学》草稿纸,第一次觉得那些冰冷的符号,似乎也可以拥有某种韵律和美感。
他喃喃自语:“原来…文字,真的可以这么好看。”
周墨的气质,在这一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不再是那个为了生活而奔波的中年男人,而是一个真正掌握了文字力量的驭鬼者。
他身后的影子里,那只一直伴随他的无脸鬼似乎并不甘心被压制。
它疯狂地扭曲着,想要从阴影中挣脱出来,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嘶鸣。
但随着周墨笔尖落下“人间有味是清欢”最后一笔。
一道金色的墨痕猛地从纸上跃起,如同一条锁链,瞬间缠绕在影子上。
那只躁动的无脸鬼僵住了。
随后,它竟缓缓地低下了头,身躯崩解,化作一缕缕纯粹的黑墨。
顺着周墨的手臂,温顺地流淌进他的身体之中。
他驾驭的那只鬼,在这一刻,彻底臣服了。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共鸣。
它感受到了这首诗里蕴含的那份豁达和通透,那是比怨恨更强大的力量。
“好诗。”
顾渊的声音,适时地响起。
他依旧坐在柜台后,手里拿着一本画册,头也没抬。
但那语气里,却带着一丝难得的赞赏。
他知道,这个被现实压弯了腰的诗人,终于找回了他的笔,也找回了他的魂。
从今往后。
江城或许会少一个碌碌无为的职员。
但却会多一个,用文字去记录,去对抗,去治愈这个世界的守夜人。
周墨转过身,对着顾渊,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郑重。
“多谢老板点拨。”
他的声音洪亮而有力,充满了自信。
“这首诗,送给您。”
顾渊没有拒绝,只是点了点头。
“饭钱付了,诗也收了。”
他指了指门口,“你可以走了。”
周墨笑了笑,没有再多言。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提起公文包,大步走出了店门。
在经过那只白猫身边时,他停了一下,蹲下身,轻轻摸了摸猫头。
“小家伙,你好可爱。”
白猫那湛蓝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躲避,反而主动用额头在他满是墨渍的指尖蹭了蹭。
它似乎闻到了那股好闻的书卷气,发出了满意的“呼噜”声。
走出店门,周墨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家小店。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存了很久的号码。
电话接通,那边传来第九局刘主任略显焦急的声音:“喂?哪位?”
周墨看着天边那一抹洁白云彩,语气平静:“我是周墨。”
“告诉秦局长,那支笔,我提起来了。”
“今晚城南的夜巡,算我一个。”
挂断电话,他没有再回头,大步融入了人流之中。
......
“老板,那个人…好厉害。”
苏文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看着周墨离去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敬佩。
“言出法随,以文载道…看来这乱世里,谁都没闲着啊。”
“差不多吧。”
顾渊淡淡地说道。
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在这个灵异复苏的时代,什么样的人才都会冒出来。
只要找到了自己的道,每个人都能成为主角。
“不过,”
苏文话锋一转,有些感慨地说道:“他选择了加入第九局,去争那份天下太平,也算是一种‘大隐隐于朝’吧?”
顾渊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画册,有些意外地看了苏文一眼,“看得挺透。”
“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有人选择独善其身,就有人选择兼济天下。”
“他找到了自己的答案,自然要去践行自己的道。”
“第九局…或许正是他需要的那个舞台。”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苏文。
“那你呢?你的道,找到了吗?”
苏文一愣,手中的抹布停在了半空中。
他想了想,然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的道嘛…没那么复杂。”
他指了指这间小小的餐馆,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围裙。
“大概就是…把碗洗好,把地扫干净。”
“我觉得,只要心定得下来,就算是擦桌子,也是在擦心镜。”
“而且还能…跟老板您多学两手。”
顾渊看着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嘴角的笑意却深了几分。
这答案,可比什么“斩妖除魔”要顺耳多了。
“那就赶紧干活。”
“今天的员工餐,想吃什么?”
“我想吃…葱油拌面!”
“又是面?”
“嘿嘿,老板做的面,百吃不厌嘛!”
“行,那给你加个荷包蛋。”
“谢谢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