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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大风降温。

轧钢厂采购科的办公室里,煤炉子烧得挺旺,偶尔爆出两声“噼啪”的火星子。

方源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捧着搪瓷缸子,却半天没喝上一口。

按部就班就是不解决问题,这也算是机关单位的典型特色了。

大家都知道有问题。

也都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缺人。

缺粮食。

可偏偏,谁也解决不了。

你去问,得到的回复永远是那句冷冰冰的——“在走流程”。

“流程,流程……”

方源把茶缸子重重地往桌上一磕,发出一声闷响,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李长武正坐在对面整理文件,闻声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目光中透着一丝询问。

方源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本着“当一天科长,尽一天人事”的念头,方源不想再这么干坐着了。

“大舅,您盯着点科里。”

方源站起身,抓起椅背上的军大衣披在身上,一边扣扣子一边往外走。

“我出去转转,找那帮坐办公室的老爷们,说道说道。”

……

出了采购科的小楼,寒风夹杂着煤灰扑面而来。

方源裹紧了大衣,脚下的皮鞋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如今分管采购的副厂长,也就是他老丈人娄振华,还在香江跟约翰牛人磨着轧钢生产线的事儿。

这上面没人顶着,一些扯皮的事儿,就只能他方源亲自去跑。

人事科的办公室在行政楼二层,向阳,采光好。

方源敲门进去的时候,人事科长刘德住正捧着搪瓷缸,对着面前的一堆人事档案发呆。

“哟,稀客啊!”

见是方源,刘德住那张圆乎乎的脸上立马堆起了笑,连忙放下杯子迎了上来。

“方科长,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快请坐,快请坐!”

方源也没客气,大马金刀地在待客沙发上坐下。

从兜里掏出半包已经拆封的“中华”,抖出一根递给对方,又顺手划着火柴,给他点上。

“老刘,我这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方源自己也点了一根,深吸了一口,吐出淡蓝色的烟雾。

“还是为了我们科那几个补员指标的事儿。”

“您看这报告都打上去半个月了,上面也没个动静。我们那儿现在是一个萝卜三个坑,忙得脚打后脑勺,您得给我想想办法啊。”

刘德住接过烟,美滋滋地吸了一口,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顿时变成了苦笑。

“方老弟,咱俩也不是外人,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刘德住叹了口气,从抽屉里翻出李长武之前交到人事科的那份《采购科人员增补申请表》,往桌上一拍。

“不是老哥我不给你办,也不是招不到人。”

“今年上级部门把劳动计划审批权下放了,名额肯定不缺。”

“可你看看……”

刘德住指着申请表上的几行字,手指头都在哆嗦。

“要是你方大科长只是要几个机灵点、能吃苦、干点跑腿搬运粗活的小伙子,我现在分分钟能给你弄来一两百号人!都不带重样的!”

“这四九城里,待业青年一抓一大把,街道办天天堵我门口推销人呢!”

“可你看看你们科要的是什么人?”

刘德住念着上面的条款,语气夸张:

“要正经财经院校毕业的……”

“要熟悉铁路运输及仓储流程的……”

“还要家庭背景里有粮食系统或者大型企业关系的……”

念完,刘德住把表格一摊,双手一摊。

“我的大科长哎,您这是招干事呢,还是招神仙呢?”

“您让我上哪儿给您找去?”

他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润了润嗓子,继续诉苦:

“正经的院校毕业生,早在七月份就分配完了,一个萝卜一个坑,连那这中专生都被抢光了。您想要?那得等明年!”

“至于那些有背景、有关系的……”

刘德住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

“人家谁家里还协调不了一两个体面的工作名额?哪怕进不了部委,也能去个机关单位啥的。”

“谁乐意来咱们轧钢厂,干采购这种得罪人又辛苦的活儿?”

“所以啊,我的方大科长,您这哪是给我派任务,您这是在为难我老刘呢!”

方源静静地听着,也不反驳。

他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

这年头,采购员虽然看着油水足,但在很多人眼里,那是“伺候人”的活儿,还要天天在外面跑,既不体面又辛苦。

真正有本事、有学历的人才,上哪找不找饭辙。

方源弹了弹烟灰,沉默了片刻。

“老刘,那你说咋办?”

“我们科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老的老,小的小。要想把业务铺开,特别是年后的形式会更加严峻,没几个懂行的硬手,根本玩不转。”

刘德住见方源态度松动,心里松了口气。

他半缸子茶水下肚,感慨了一声。

“我知道你们采购工作不容易,方方面面,三教九流,熟人熟脸才好打交道。”

“可我上哪儿给你找这些现成的老油子去?”

刘德住眼珠子一转,从那一堆文件底下,抽出了一份名单,推到了方源面前。

“要不然……您看这么着行不行?”

“我这儿呢,有一份‘特殊’名单,都是身强体壮不怕使唤的。”

方源接过来一看。

名单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后面标注着各种身份:

“本厂因公伤残职工家属”、“街道重点推荐待业青年”、“退伍转业军人(带功)”、“复员老兵”……

刘建国指着名单解释道:

“这里头,包含了咱们厂一部分困难职工的家属,那是为了稳定军心。”

“还有街道推荐的,那是为了搞好政企关系。”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一批——退伍和复员的军人。”

刘建国的语气认真了几分。

“这些人,虽然没搞过采购,也没啥学历。”

“但胜在纪律性强,执行力高,而且嘴严、忠诚!”

“没关系,就让你们科那几个老关系带着跑嘛!”

“不够机灵,就花点时间调教调教!”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都是革命工作,咱不能总想着捡现成的不是?”

“还是那句话,现成的人才,谁都抢着要,根本轮不到咱们。”

“既然如此,咱们何不尝试着……自己培养一批人才出来呢?”

“这叫——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方源看着那份名单,手指在几个退伍军人的名字上划过。

心里盘算开了。

老刘这建议,虽然无奈,但却是目前最可行的办法了。

都是给公家干活,自己这么死心眼作甚?

非要找完美的,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成!既然这样那我不挨个挑了。”

“给我留着四个名额,剩下的,你去跟领导商量,你们做人情也好,给家属找个饭辙也罢,只要不缺胳膊断腿的我都认。

只有一点,来了得听招呼,但凡成天吊儿郎当跟谁都扎刺的,到时候别怪我不给上边领导面子。”

刘德住见方源终于松口,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只要方源不死卡着专业和关系,其他的都好说。

他立马拍着胸脯保证:

“放心!”

“这就对了嘛!”

“师傅领进门,手把手带着,还怕业务搞不起来?”

“至于态度问题,你放心,这块我亲自给你盯着,绝对个顶个的硬汉!”

……

搞定了人,接下来就是那个更让人头疼的“粮”了。

方源出了人事科,转身上了三楼,直奔后勤主任办公室。

李怀德的办公室,可比人事科气派多了。

宽大的红木办公桌,真皮沙发,墙上还挂着一副不知道哪位领导的墨宝“天道酬勤”。

屋里暖气烧得热烘烘的,跟外面的冰天雪地简直是两个世界。

方源进去的时候,李怀德正坐在书桌后头,手里捏着笔杆子,一笔一划的写着报告。

听到动静,李怀德睁开眼,见是方源,也没起身,只是笑着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哟,方科长来了。”

“坐。”

方源也没废话,坐下后,直接开门见山。

“李主任,我今天来,还是为了粮食的事儿。”

他神色凝重,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简报——都是最近科里出差回来的采购员在地方上的所见所闻。

“根据我们科里去北方几个省出差回来的同志讲述。”

“附近几个省市,今年的旱情比预想的还要严重。”

“很多地方,几乎是颗粒无收。”

方源盯着李怀德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李主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明年,粮食肯定会大缺。”

“咱们厂要是还像往年那样,干等着明年粮食局的计划配额……”

“那我敢把话撂在这儿——到时候,咱们厂的食堂,恐怕连稀粥都供不上!”

“一旦断了顿,上万工人的肚子填不饱,那是会出大乱子的!”

李怀德手里的钢笔停住了。

下意识坐直了身子,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

“不至于吧小方兄弟,你的担心,我理解。”

“但你这个结论……是不是有点危言耸听了?”

方源没理会他的态度,继续抛出自己的方案。

“所以,我有个想法。”

“咱们能不能换个思路?”

“别盯着那点计划内的指标了,那是僧多粥少,抢破头也抢不到多少。”

“咱们利用咱们轧钢厂的优势,走走私人关系,或者通过兄弟单位的协作。”

“联系一下南方的粮食部门,或者产粮大省。”

“走‘物资置换’的路子。”

方源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

“用咱们厂的钢锭、钢材,哪怕是边角料,去换一批粮食回来!”

“也别管什么精粮、粗粮了,哪怕是红薯干、玉米面,只要是能填饱肚子的粮食。”

“趁着现在还没彻底断粮,咱们先把东西拉进库房里存着!”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啊!”

“不行!”

李怀德想都没想,当场就给否了。

“你这不是胡闹么!”

“你当国家的‘统购统销’政策是放在那儿当摆设的吗?”

“私自用国家统配物资去换粮食?这是投机倒把!是挖社会主义墙角!”

李怀德站起身,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踱步。

“咱们是国营大厂,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国家的形象。”

“轧钢厂哪来的私自采购、置换粮食的权限?”

“这要是传出去,被上面知道了,那是犯错误的!是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他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方源。

“再说了。”

“你也说了,灾情只在这周边几个省市。”

“既然如此,往南、往北,其他省份不还有粮食吗?”

“我们要相信国家,相信政府!”

“国家有宏观调控,上级部门会做好统筹安排和供应计划的。”

“咱们作为基层单位,只要管好生产就行了,别操那些不该操的心!”

“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轮不到咱们在这儿杞人忧天!”

一番话下来,官腔十足,大义凛然。

直接把方源一肚子的腹稿,全给憋回去了。

看着李怀德那副自信满满、甚至带着点教训口吻的嘴脸,方源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他能说什么?

他能说,这灾情根本不只发生在山河四省,而是波及了全国二十多个省份吗?

他能说,这场灾难将持续整整三年,饿死、饿病的人不计其数,有些地方甚至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吗?

他能说,所谓的“统筹安排”,在巨大的缺口面前,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吗?

不能。

他要是真把这些话说出来,恐怕当场就得被李怀德当成造谣生事、破坏稳定的神经病,直接扭送去保卫科,或者精神病院了。

在这个年代,有些真话,是会死人的。

方源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无力感。

既然话不投机,那就不必多言了。

他缓缓站起身,收拾好桌上的文件。

“行。”

方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既然李主任觉悟这么高,对形势这么乐观。”

“那就算我方源多嘴了。”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等一下。”

就在方源的手握住门把手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李怀德略带迟疑的声音。

“方源……”

李怀德的语气软化了一些,不再像刚才那么强硬。

“四九城外的灾情……”

“……真有你说的,这么夸张吗?”

方源开门的动作一顿。

他没有回头。

只是背对着李怀德,看着门外那昏暗的走廊。

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冷笑。

“李主任。”

“您是轧钢厂的后勤大管家,掌管着全厂万把人的吃喝拉撒。”

“这外边的天,到底是晴是雨,灾情到底是轻是重……”

“您与其坐在这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的办公室里,听汇报、看报纸、猜闷儿。”

“何不让司机载着您,到四九城周边的乡下,到那些村子里去转转呢?”

方源猛地拉开门。

冷风瞬间灌入,吹散了屋内的暖意。

“眼见为实。”

“在其位,谋其政吧!”

说完,方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只留下身后那扇半掩的门,在寒风中微微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