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静得可怕。
窗外的蝉鸣,走廊尽头护士站传来的微弱电话铃声,甚至心电监护仪那规律的“嘀、嘀”声,都像是被这片凝固的空气吞噬了,只剩下一种震耳欲聋的寂静。
十几道目光,如十几盏高瓦数的聚光灯,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毫无保留地打在江澈那张苍白的脸上。这些目光的温度各不相同,有省委书记周建国那滚烫的、饱含期许的,有省长乔振东那温吞的、带着几分探究的,有水利专家张承德那灼热的、充满学术好奇的,还有能源院士李振国那锐利的、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达大脑皮层的。
这些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江澈牢牢地罩在病床中央。
“我们的第一步,该怎么走?”
周建国的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余波仍在空气中一圈圈荡开。
这个问题不响,却重逾千斤。它代表着中央的信任,代表着瀚海省的未来,代表着数千亿资金的流向,代表着眼前这群代表着国家各领域最高水平的专家们的行动方向。
江澈感觉自己的大脑,就是那颗被砸中的深潭。潭底的淤泥被搅得翻江倒海,却连一根水草都浮不上来。
怎么走?
我怎么知道怎么走?我连下地走路都费劲!
江澈的内心在疯狂咆哮。他此刻的脑子里空空如也,别说“风光水一体化”的宏伟蓝图了,连昨天晚饭吃了什么都记不真切。他唯一清晰的念头,就是想让眼前这群人立刻消失,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着,最好能直接躺到地老天荒。
可他不能这么说。
他看着周建国那张写满“我相信你”的脸,看着李院士那副“快让我见识一下你的理论基础”的表情,知道自己只要说错一个字,人设就会当场崩塌。
“能力不足,另请高明”?不行,在他们看来,这只会是谦虚,是高风亮节,周书记会立刻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江同志不要妄自菲薄,这个担子非你莫属”。
“我需要时间,研究一下资料”?更不行,在座的都是浸淫各自领域几十年的大拿,他这个“总设计师”竟然还要研究基础资料?这不等于告诉他们,那份报告是自己瞎蒙的吗?
再晕一次?江澈的眼角抽动了一下,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太拙劣了,而且治标不治本。他毫不怀疑,就算他今天晕过去,明天醒来,这群人还是会原封不动地站在这里,用同样期盼的眼神看着他,问出同样的问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病房里的空气越来越黏稠,几乎要凝成实质。
江澈能感觉到,一些人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那是兴奋和期待在积蓄。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的跳动声,像是在为他这出荒诞剧敲响伴奏。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
他看到周书记鬓角的白发,看到乔省长眼底的血丝,看到张司长那双因常年伏案而有些浑浊的眼睛,看到李院士脸上因旅途劳顿而尚未消退的疲惫……
这些人,都是从瀚海省的各个角落,从遥远的京城,星夜兼程赶来的。很多人可能连饭都顾不上吃,觉都没睡安稳,就直接被拉到了这里。
他们站在这里,等了他一天一夜。
等他这个冒牌的总指挥,拿一个“主意”。
江澈的大脑依旧一片空白,无法进行任何关于“西海工程”的战略性思考。但一个更原始、更本能的念头,却像一根救命稻草,从那片混乱的思绪中顽强地浮了上来。
他饿了。
从昨天晕倒到现在,他只喝了几口水,胃里早已空空如也。
他饿了,那他们呢?
江澈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墙上的挂钟上。
时针,已经指向了下午一点。
早就过了饭点了。
江澈的眼神里,那片因为茫然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焦距,在这一刻,重新凝聚了起来。他那苍白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一丝奇特的、被众人解读为“运筹帷幄”的平静。
他清了清干涩的喉咙,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向前探了探身子,连呼吸都屏住了。
终于,要来了吗?
“西海工程”这艘史诗级巨轮,即将由这位年轻的掌舵人,下达第一个航向指令了吗?
江澈的嘴唇动了动,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那是一种俯瞰全局、洞察天地的深邃。
然后,他用一种极为平淡,甚至带着几分疲惫的语气,缓缓地,说出了他醒来后的第一句完整的话,也是他作为“西海工程”总指挥下达的第一个命令。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他顿了顿,仿佛是在给众人一个消化这句充满哲学意味的开场白的时间。
紧接着,他才把话说完。
“大家……先去吃饭吧。”
“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话音落下。
整个病房,陷入了一种比刚才更加可怕、更加诡异的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省委书记周建国前倾的身体僵住了,脸上的期许凝固成了错愕。
省长乔振东刚准备点头附和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眼神里满是茫然。
水利部的张司长、能源所的李院士,还有那一众来自各个领域的顶级专家和工程师们,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动。他们脸上的表情千奇百怪,有震惊,有不解,有困惑,还有一丝……荒诞。
所有人,都像一群准备聆听交响乐开篇的听众,却只听到了指挥家敲了一下饭盆。
林晚晴那双还挂着泪珠的眼睛,也瞪得圆圆的,她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只有心电监护仪,还在忠实地发出“嘀、嘀、嘀”的声音,证明着时间并未真正停止。
它在为这幅名为《总指挥的第一道命令》的世界名画,提供着唯一单调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