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被擂得嗡嗡作响,那力道不像是敲门,更像是砸门。
江澈皱着眉,从床上坐起。他听出是王处长的声音,只是那声音里混杂的震惊与亢奋,让他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
他趿拉着拖鞋,打开了门。
门外不止王处长一人,李市长助理和另外几位同学都挤在走廊里,一个个脸膛泛红,眼神发亮,像是刚喝完庆功酒,又像是刚目睹了什么神迹。
“江神!”王处长一把抓住江澈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声音都有些变调,“出来了!任命出来了!”
江澈的心往下一沉。
“第一批名单,刚刚内部通气了!”王处长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老李!老李去西边了,挂职副省长!两年!”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李市长助理脸上带着几分矜持的喜悦,却还是朝着江澈拱了拱手:“都是托了江神的福,沾了你的光。”
“还有老赵,回部委,定了副司长!”
“小孙,去了南边一个经济强市,市委副书记!”
一个个令人眼热的任命,从他们嘴里接连不断地蹦出来,每一个都代表着一条通往更高处的康庄大道。狭窄的走廊里,空气仿佛都因为这些消息而变得滚烫。
江澈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王处长,等着他话里的那个“但是”。
果然,王处长喘了口气,话锋一转,眼神里的光芒更盛了:“但是!江神,这第一批名单里,没有你!”
他这句话一出口,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用一种混杂着敬畏、羡慕和极度好奇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江澈,仿佛要从他脸上那平静的表情里,解读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
“没有我?”江澈重复了一句,声音很轻。
“对!没有你!”王处长一拍大腿,斩钉截铁地给出了自己的分析,“我问了,辅导员说,还有第二批,是单独通知!”
“单独通知……”李市长助理喃喃自语,随即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江澈的眼神已经近乎崇拜,“我明白了。这说明江神的任命,级别太高,程序不一样!这已经不是我们这个层级能听的消息了!”
“肯定是这样!”王处长用力点头,仿佛在为自己的判断找到最坚实的证据,“江神,你这……你这是要一飞冲天了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着,言语间都是对江澈未来不可限量的笃定。在他们看来,被单独拎出来,就意味着无上的荣光和绝对的重用。
江澈的脸色,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出什么变化。他甚至还对着众人笑了笑,那笑容一如既往地淡然。
“都还没定呢,大家别瞎猜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他轻描淡写地把众人劝回了各自的房间,然后关上了门。
门板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那些灼热的目光。
江澈背靠着门,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刚刚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恐慌。
单独通知。
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在体制内,这种“特殊对待”往往只意味着两种极端。一种是即将被审查处理,另一种,就是即将被破格提拔。以他这一年来的“安分守己”,第一种可能性不大。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第二种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江澈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好不容易才用“病弱人设”和“摸鱼大法”,在党校这个“卷王”集散地里,给自己圈出了一小块可以喘息的自留地。眼看着就要毕业,就要奔向他心心念念的地方志、文史馆,去过那种喝茶看报,研究故纸堆的神仙日子。
结果,临门一脚,组织要给他来个“王炸”?
他站起身,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目光扫过那个已经打包好的行李箱,里面除了几件衣服,就是那十几本武侠小说。他本来打算,到了新的清闲岗位,就把剩下几位武侠名家的作品也给补齐了。
可现在看来,他未来要读的,可能不是《萍踪侠影录》,而是《国家“十五”规划纲要解读》。
一想到那堆积如山的文件,开不完的协调会,还有无数双盯着你、指望你拿出“惊世之策”的眼睛,江澈就感觉一阵生理性的不适。
他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对着窗外京城深沉的夜色,开始进行重生以来最虔诚的一次祈祷。
“各路神仙,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太上老君……西方的上帝耶稣也行,求求了,显个灵吧。”
“我江澈,胸无大志,只想当个废物。我发誓,只要让我回我们老家青阳市,不,哪怕是下面的青龙镇,去文联,去档案局,去地方志办公室……随便哪个都行!”
“我保证,我一定兢兢业业地摸鱼,勤勤恳恳地躺平。我给他们把青龙镇从盘古开天辟地到现在的历史都给扒出来,我给每一任村支书都立个传,我甚至可以研究我们县的方言和猪肉炖粉条的内在联系……”
他的内心在哀嚎,在呐喊。
他真的不想再被“脑补”了,不想再被动升迁了。
从青龙镇的烂尾楼,到云州的老城区,再到瀚海省的戈壁滩,每一次,他都只是想解决一个眼前的小麻烦,保住自己的摸鱼环境。可结果,麻烦越解决越大,官也越当越大,离他最初的梦想,也越来越远。
他现在就像一个只想在新手村打打野兔的玩家,却被系统硬生生地,一次又一次地传送到最终boSS的面前。
他不想屠龙,他只想钓鱼啊!
江澈瘫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他开始认真地思考,如果明天组织真的给他一个“惊喜”,他该怎么办。
是继续用“身体不好”的借口推辞?恐怕到了那个级别,组织会直接派一个医疗专家组过来,当场给他做个全身检查。
还是说……干脆撂挑子不干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否决了。他很清楚,进了这个体系,就由不得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不是辞职,那是背叛。
绝望。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将他笼罩。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一辆失控的列车,正沿着一条他完全不想走的轨道,疯狂加速,而他,连跳车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夜,江澈失眠了。
第二天,离别的愁绪笼罩了整个校园。学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换着联系方式,说着珍重的话。
所有人的任命都已尘埃落定,只有江澈,还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谜。
他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那些复杂的目光。大家不再像昨天那样围着他追问,而是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仿佛他是某种易碎的珍宝,只能远观。
江澈默默地吃完早饭,拉着行李箱,准备离开这个让他爱恨交加的地方。他已经决定了,等会儿就去车站,买最早一班回老家的火车。不管组织怎么安排,他先回家躲一阵子再说。
他刚走到宿舍楼下,就看到辅导员正站在门口,似乎在专门等他。
辅导员的表情,比昨天那两位组织部的领导还要严肃。
“江澈同志。”他快步迎了上来。
“老师好。”江澈停下脚步,心里咯噔一下。
辅导员的目光,在他那个小小的行李箱上停留了一秒,然后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最终的任命下来了。”
江澈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他看着辅导员,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辅导员没有卖关子,他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密封的牛皮纸信封,双手递给了江澈。
“组织决定,任命你……”
他的声音顿住了,因为不远处,一辆挂着特殊牌照的黑色红旗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了他们面前。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笔挺中山装、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没有看辅导员,目光直接锁定了江澈,脸上露出一丝公式化的微笑。
“是江澈同志吧?”
江澈看着对方,又看了看那辆车,脑子里嗡的一声。这个级别的专车和秘书,已经超出了他能想象的范围。
中年男人缓步走到他面前,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组织任命已经下达,文件稍后会送到。我奉命,现在接你去新的工作单位报到。”
“新的……工作单位?”江澈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飘,“去……去哪里?”
中年男人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侧过身,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江澈同志,上车吧。”
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缓缓说道:“我们时间很紧,领导们,都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