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辆没有牌照的黑色商务车将阿豪丢在一条陌生的街口，然后如同一滴墨汇入深沉的夜色后，他并没有立刻返回安全屋。
他走进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瓶冰水和一包烟。拧开瓶盖，他仰头灌下大半瓶，冰冷的液体顺着食道滑入胃里，仿佛要浇灭那从心底升起的燥火。他站在便利店门口的屋檐下，点燃了一根烟，看着街对面闪烁的霓虹灯，一动不动。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脱力，混合着一种极度亢奋后的战栗。
直到刚才，他才真正意识到，陆远为他设计的这场戏，赌注有多大。那间密室里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踩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他不是在扮演一个角色，他是在用生命，将那个叫“阿豪”的亡魂，从剧本的字里行间，一点点地召唤到自己身上。
那冰冷的金属合成音，那一个个淬了毒的陷阱问题，现在还萦绕在他耳边。他知道，只要自己有一个词、一个眼神的偏差，此刻的他，或许已经沉入了星海市冰冷的海底。
一根烟燃尽，他将烟头精准地弹进不远处的垃圾桶，转身走入小巷的阴影里。
他没有直接回那栋筒子楼，而是在错综复杂的老城区里，像一只幽灵般穿行了近一个小时，反复确认身后没有任何尾巴，才从一个意想不到的、破败的后院翻墙进入，最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那个霉味弥漫的安全屋。
关上门，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开灯，而是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军用级别的信号探测器，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从天花板到地板缝，都仔仔细细地扫描了一遍。
这是陆远教官教他的，偏执狂般的谨慎，是卧底生存的第一法则。
探测器上绿灯闪烁，一片静默。
安全。
他这才松懈下来，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摔在沙发上。黑暗中，他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浸湿的夹克紧紧贴在后背上，又冷又黏。
他闭上眼，脑海里却无法平静。
“海龙王”……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神秘主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要让自己去17号泊位接货？那艘船上，到底藏着什么？
这究竟是信任的开始，还是另一个更致命的考验？
阿豪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他接过那枚海蛇铜钱图案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接下来的一周，风平浪静。
“海龙王”仿佛彻底消失了，那个神秘的中间人也没有再出现过。阿豪就像一颗被随手丢弃的棋子，被遗忘在了这个城市的角落。
但阿-豪很清楚，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暗处，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他。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观察之下。
他必须继续扮演“阿豪”。
于是，他过得比之前更加“阿豪”。
他用黑吃黑抢来的那笔钱，在老城区租下了一个小门面，开了一家不正经的游戏机室。白天，这里聚集着各种逃课的学生和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乌烟瘴气。晚上，这里就成了附近小混混的据点，赌博、吹牛，交换着各种见不得光的消息。
阿豪从不参与他们的赌局，也极少说话。他总是坐在最里面的角落，擦拭着一把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砍刀，眼神阴郁地看着每一个人。他就像一尊沉默的门神，用他与日俱增的凶戾之气，维持着这个小地盘的“秩序”。
他的名声，像病毒一样在东港的地下世界传播开来。人们不再只说他是个心狠手辣的过江龙，而是开始叫他“豪哥”。虽然这个称呼前面，往往还要加上“疯狗”两个字作为前缀。
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也告诉暗中观察他的“海龙王”——我，阿豪，就在这里，我不是流星，我准备落地生根。
这天下午，游戏机室里一如既往的喧闹。
阿豪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一个穿着花衬衫的小混混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上带着惊慌。
“豪……豪哥，外面……外面有人找！”
阿豪的眼睛缓缓睁开，一道寒光闪过。
他拎起手边的砍刀，站起身，慢步走了出去。游戏机室里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敬畏地看着他的背影。
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A6，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车边站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壮汉，神情冷峻，太阳穴高高鼓起，一看就是练家子。
其中一个看到阿豪提着刀出来，眉头一皱，上前一步，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我们老板要见你。把刀放下。”
阿豪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径直走到他面前，用手里的刀，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对方的脸。
“你老板是谁？很大吗？”
西装壮汉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杀机毕露。他身后的同伴刚要有所动作，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他盯着阿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去了，就知道了。”
阿豪嗤笑一声，将砍刀往身后的小弟怀里一丢。
“带路。”
他似乎完全没把对方的威胁放在心上，拉开车门就坐了进去。
两个西装壮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他们见过狂的，但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
车子没有开往任何隐秘的据点，而是直接驶向了星海市最繁华的cbd。最终，停在了一家高级私人会所的门口。
阿豪被带进一间装修奢华的雪茄房。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昂贵的古巴雪茄的味道。一个背对着他，身穿定制西装的男人，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城市。
“你就是阿豪？”
男人转过身，露出一张出乎意料的脸。他大概四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面容儒雅，气质沉稳，更像是一位大学教授或企业高管，完全无法将他与那个在幕后操控一切的“海龙王”联系起来。
但阿豪知道，他不是。
因为，他的声音。
虽然没有经过处理，但那独特的语调和节奏，和那晚密室里的金属合成音，如出一辙。
阿豪没有回答，只是拉过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廉价香烟，自顾自地点上了一根。
他的行为，与这间奢华的雪茄房格格不入，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男人看着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有意思。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他走到阿豪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也给阿豪推过去一杯。
“我的人告诉我，你最近在东港很活跃。”
“混口饭吃而已。”阿豪吐出一口浓烟。
“那批表，只是开胃菜。”男人晃动着酒杯里的冰块，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我这里，有一条新的线路，正缺一个看场子的人。”
阿豪的眼皮抬了抬。
“看场子？”
“没错。”男人看着他，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一条从南边过来的线路。路上的豺狼虎豹不少，需要一个够凶、够狠、也够聪明的人来镇着。我觉得，你很合适。”
这，就是新的任务。
阿豪沉默着，猛吸了一口烟。这是他进入犯罪网络核心的机会。但他不能表现得太急切。
“我有什么好处？”他问得直接而现实。
男人笑了，笑得像一只老狐狸。
“这条线上，每走一趟货，你拿一成。”
阿豪的呼吸停顿了一下。一成，听起来不多。但能让“海龙王”亲自出面安排的线路，走的货，价值绝对是天文数字。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另一个坑？”阿豪盯着他。
“因为这条线，对我，对你，都非常重要。”男人收起了笑容，表情变得严肃，“它关系到我们未来的……所有生意。”
他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推到阿豪面前。
盒子里，是一部全新的卫星电话，一沓厚厚的欧元，还有一把上了膛的格洛克17。
“这是你的装备，也是你的预付款。”
“你的第一个任务，”男人看着阿豪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三天后，会有一批货，从海上运抵星海。它不会在任何码头停靠。接头的地点和方式，会通过这部电话通知你。”
“你的工作，就是确保这批货，从上岸到进入我们的仓库，万无一失。”
男人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记住，阿豪。这条线上的货，不是以前那些手表、洋酒。”
“它们……很特别。”
“特别到，一旦出事，我们所有人都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