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建国站在合作社院子里那片刻的宁静与展望,并未持续太久。夏锄的战役,如同北方夏日骤然升腾的暑气,不容分说地席卷了整个靠山屯。这是一场与野草、与时间、与体力极限的漫长拉锯战。
“夏锄不厌勤,秋收满仓金。”老支书叼着烟袋,在社员大会上声音洪亮,“头遍锄,浅,断草根;二遍锄,深,松土保墒;三遍锄,精,不伤苗根。一遍都不能马虎!咱这新麦种金贵,更得伺候好了!”
田野里,景象已然不同。经过雹灾淬炼的麦苗,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虽然部分植株略显矮小,但大部分已然挺直了腰杆,绿意盎然,开始分蘖。谷子、高粱也长到了一拃高,绿油油地连成片。河滩地的稻秧更是水灵,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然而,与之争锋的,是同样在雨水和阳光滋养下疯狂滋生的各类杂草——稗草、蓼吊子、苋菜……它们见缝插针,与庄稼争夺着每一寸土地的营养。
全屯的劳力,除了必要的岗位,几乎全部投入了夏锄。天刚蒙蒙亮,露水还挂在草叶上,人们就已经下地。男女老少,人手一把锄头,在田垄间排开阵势。锄头起落的“沙沙”声,如同蚕食桑叶,绵密而持续。汗水很快浸透了衣衫,贴在背上,又被日头晒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
王彩凤在完成了对柴油抽水机的初步检修后,也扛起了锄头,加入了妇女锄草队。但她心里那团关于机械化的火,从未熄灭。休息时,她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垄和密密麻麻弯腰劳作的人群,忍不住对身边的沈念秋低语:“念秋姐,这要是能有台拖拉机拉着中耕机,得多快啊!人就不用这么累了。”
沈念秋用草帽扇着风,脸上也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谁说不是呢。可拖拉机太金贵,咱们屯那一台是宝贝疙瘩,主要任务还是运输和关键时刻的抽水、耙地。中耕机……听说更复杂,咱们现在不敢想。一步步来,彩凤,先把眼前的活儿干好。”
王彩凤“嗯”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屯子里合作社大院的方向,那里停着她心爱的“铁牛”。她知道沈念秋说得对,可渴望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拼命汲取养分,寻找破土而出的机会。
孙卫东带领的青年突击队,依旧是夏锄战场上的尖刀班。他们负责最硬骨头的地块,竞赛似的,比谁锄得快,锄得干净。孙卫东沉默寡言,只用行动说话,他锄过的地,垄沟笔直,寸草不留,土壤松软。他那股子狠劲,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年轻人。偶尔,他会抬起头,抹一把汗,视线掠过远处妇女队里那个同样埋头苦干、身影利落的身影,眼神里不再有最初的轻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探究的意味。他开始意识到,王彩凤所向往的“铁牛”,或许真的能解放出更多的劳力,去干更多他尚未想到的事情。
这天晌午,日头正毒,晒得人头皮发烫。社员们正在地头树荫下短暂休息,喝水、啃着干粮。突然,合作社的通讯员小跑着过来,递给秦建国一封信。
“支书,公社刚送来的,加急!”
秦建国接过信,撕开封口,快速浏览起来。看着看着,他的眉头渐渐锁紧,脸色也变得凝重。周围歇息的社员们察觉到气氛不对,都安静下来,目光聚焦在秦建国身上。
老支书凑过来,低声问:“建国,咋了?”
秦建国深吸一口气,把信递给老支书,然后转向众人,声音沉缓却清晰地传遍地头:“公社下来的通知。根据气象部门和上级农业部门的研判,今年夏季,咱们这一带,极有可能发生较大范围的蝗蝻(蝗虫幼虫)灾害!”
“蝗虫?”人群顿时一阵骚动。老辈人都听说过,甚至经历过“蝗虫过境,赤地千里”的惨状。那遮天蔽日的蝗群,所过之处,庄稼被啃食殆尽,颗粒无收,是比雹灾更可怕的噩梦。
“通知上说,目前邻省部分县区已经发现蝗蝻聚集点,正在组织扑杀。要求我们各个公社、生产队立刻提高警惕,组织人力,严密监控田间地头,特别是荒地、草丛、河滩地带,一旦发现蝗蝻聚集,立即上报,并组织力量扑灭!绝不能让其成灾!”秦建国语气斩钉截铁。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靠山屯社员的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刚刚从雹灾的阴影中走出,又面临着潜在的、破坏力可能更大的蝗灾威胁,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沈念秋立刻站了起来,脸色发白:“蝗蝻!现在是若虫期,翅膀还没长成,跳跃能力强,但飞行能力弱,是扑杀的关键时期!一旦成虫,形成蝗群,就难控制了!”
“对!”秦建国点头,“公社要求我们成立防治蝗虫领导小组,我任组长,老支书、念秋,还有各生产队队长任组员。立刻行动起来!”
靠山屯的战争重心,瞬间从单纯的锄草,转向了监测与防治蝗虫的双线作战。夏锄不能停,但防治蝗虫更是刻不容缓。
秦建国迅速部署:
“老支书,您坐镇屯里,协调全局,组织后勤!”
“念秋,你立刻把蝗虫的识别特征、生活习性,特别是蝗蝻的样貌、聚集特点,尽快教会所有人!还有,查资料,看看有什么有效的土办法或者药方!”
“各生产队队长,以生产队为单位,划分责任区,每天除了锄草,必须安排专人巡查地块,重点是咱们的麦田、谷子地、河滩稻田,还有北坡那些靠近荒草甸子的地方!发现异常,立刻鸣锣为号!”
“孙卫东!”
“在!”孙卫东霍地站起。
“你的青年突击队,作为机动扑杀队!一旦哪个区域发现蝗蝻聚集,你们要第一时间赶过去,用最快速度扑灭!”
“明白!”孙卫东拳头紧握,眼中燃起战意。
“彩凤!”秦建国又看向王彩凤。
“支书,您吩咐!”王彩凤挺直腰板。
“你的拖拉机,随时待命!如果需要紧急运输物资、人员,或者……以后万一需要喷洒药粉,你这‘铁牛’就是咱们的装甲车!”
“保证完成任务!”王彩凤声音响亮,感受到肩头沉甸甸的责任。
命令一道道下达,靠山屯这台巨大的机器,再次高效运转起来。沈念秋连夜绘制了简单的蝗蝻图谱,贴在合作社院墙和各个生产队的休息点,利用一切休息时间,向社员们讲解。人们这才知道,那看起来有点像蚂蚱、但身体更粗壮、颜色偏黄褐、喜欢成群活动的小虫子,就是灾难的前兆。
接下来的几天,靠山屯的田间地头,气氛空前紧张。社员们一边挥舞锄头,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动。孩子们也被发动起来,放学后就在田埂、沟边巡逻,他们的眼睛尖,常常能发现大人们忽略的细节。
然而,蝗蝻仿佛在故意考验人们的耐心,一连七八天,靠山屯的田地里风平浪静,除了偶尔跳过的几只孤零零的蚂蚱,并未发现任何聚集的迹象。一些社员开始暗自嘀咕:“是不是虚惊一场?”“咱们这黑土地,有山有水,不像闹蝗灾的地方啊……”
但秦建国、老支书和沈念秋不敢有丝毫大意。他们清楚,蝗虫的爆发具有隐蔽性和突然性,现在的平静,可能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这天下午,负责巡查北坡饲料基地和周边荒地的孙卫东小队,终于发现了情况!
一个年轻社员连滚带爬地从北坡跑下来,气喘吁吁,脸色煞白:“卫东哥!支书!不好了!北坡……北坡那边靠老林子边的荒草滩上,黄乎乎一片……在动!好多……好多虫子!蹦起来像下雨一样!”
来了!
秦建国心头一凛,立刻敲响了合作社院门口那口用于紧急集合的大钟!
“当当当——”
急促的钟声瞬间传遍靠山屯每一个角落。
“扑杀队集合!带上所有家伙!去北坡!”秦建国大吼。
孙卫东早已带着他的青年突击队,拿着临时赶制的扑虫工具——绑着破布、麻袋片的木杆,甚至是大扫帚,还有合作社库存的几条旧麻袋,朝着北坡狂奔而去。王彩凤也立刻发动了拖拉机,挂上车斗,装上几大桶备用水和一些应急物资,突突突地跟着队伍出发。
沈念秋背着她提前准备好的药箱,里面有一些她根据资料尝试配比的、具有一定触杀作用的植物药剂(如混合了烟叶水、苦参汁液等),虽然效果未知,但总要一试。老支书则迅速组织第二批支援劳力和后勤保障。
当秦建国、孙卫东等人赶到北坡那片荒草滩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一片大约两三亩地的荒草地上,密密麻麻覆盖着一层黄褐色的蝗蝻,它们相互拥挤着,蠕动着,跳跃着,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虫群的密度极高,几乎看不到下面的草地,远远看去,仿佛地面本身在流动。
“我的老天爷……”一个年轻社员声音发颤。
“都别愣着!动手!”孙卫东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赤着膊,操起一把绑着破麻袋的大扫帚,怒吼着冲进虫群,奋力扑打。扫帚过处,一片蝗蝻被拍扁或扫飞,但更多的立刻跳跃着填补空缺。
青年突击队的队员们见状,也压下心中的恐惧,纷纷冲上前,用木杆拍,用扫帚扫,用脚踩。有人张开麻袋,沿着虫群边缘驱赶、兜捕。一时间,人影晃动,扑打声、呼喊声、虫体被碾碎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
然而,蝗蝻的数量实在太多,个体的扑杀效率极低。而且这些虫子异常灵敏,扑打这边,那边跳起,难以形成有效歼灭。队员们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虫群的规模似乎并未明显减小。
王彩凤开着拖拉机赶到,看到这混乱而低效的场面,心急如焚。她跳下车,喊道:“这样不行!太慢了!得想个办法圈住它们,集中消灭!”
沈念秋观察着地形和虫群范围,快速思索着:“它们现在集中在这片草滩,怕水!如果能引水过来,或者用火……不行,火太危险,容易引发山火!”
秦建国环顾四周,目光落在王彩凤的拖拉机和车斗上,又看向那片荒草滩边缘的一道浅沟,脑中灵光一闪:“挖隔离沟!把这些虫子围起来,防止它们扩散到饲料基地和旁边的谷子地!然后在沟里撒药,或者用土埋!”
“对!挖沟!”孙卫东立刻赞同,“彩凤,你的拖拉机能不能帮着拉点工具,或者干脆用犁头试着开一道浅沟?”
“我试试!”王彩凤毫不犹豫,跳回驾驶座。拖拉机轰鸣着,她小心翼翼地操纵着,试图用后面挂着的备用犁铧在虫群外围犁出一道深沟。但荒地草根盘结,拖拉机行进缓慢,效果不理想。
“还是得靠人力!”秦建国当机立断,“卫东,分一半人继续扑打,减缓它们扩散速度!另一半人,立刻回屯取铁锹、镐头!快!”
立刻有人飞奔回屯报信。很快,老支书组织的支援队伍扛着几十把铁锹、镐头赶到了。不需要更多动员,社员们立刻在沈念秋和孙卫东的指挥下,沿着虫群外围约一米远的地方,开始奋力挖掘一道深、宽各一尺多的隔离沟。这是一场与虫群扩散速度的赛跑。
男人们挥汗如雨,铁锹翻飞。妇女们也不甘示弱,帮忙清理挖出的土块,夯实沟壁。王彩凤则开着拖拉机,车头灯亮起(她临时接上了线路),为即将到来的夜晚作业提供照明。
就在这时,屯子里以虎子和猛子为首的打猎队,听到消息后,也带着工具赶来了。他们常年在深山老林活动,对付各种虫蛇野兽更有经验。老猎户,一位须发皆白但眼神锐利、身手依然矫健的老爷子,蹲在沟边看了看虫群,又抓了一把土闻了闻,对秦建国说:“支书,光挖沟拦,怕是拦不住全部。这东西跳得远,还会叠罗汉。得在沟里加上‘料’。”
“老把叔,您说加什么料?”秦建国恭敬地问。老猎户在屯里威望极高,经验丰富。
“石灰!最好是生石灰!撒在沟底和内侧,这玩意儿烧得慌,虫子不敢过。再不济,多弄点草木灰也行,能腻乎住它们翅膀腿脚!”老猎户沉稳地说道。
“石灰!”秦建国一拍大腿,“合作社建烘干房的时候还剩一些!快去取!”
立刻有人跑回合作社仓库。很快,几袋生石灰被运来。社员们按照老猎户的指点,小心地将石灰撒入挖好的隔离沟底和内壁。白色的粉末扬起,带着一股呛人的气味。
同时,老支书也在屯里发动妇女老人,收集各家灶膛里的草木灰,用筐篓装着源源不断送来。
隔离沟在众人齐心协力下,终于抢在天黑前初步合拢,将大部分蝗蝻包围在内。沟底铺上了石灰和草木灰。果然,试图越过隔离沟的蝗蝻,一接触到石灰便剧烈挣扎后退,落入草木灰中的也行动大为迟缓。
“现在,集中力量,消灭沟里的!”秦建国嘶哑着嗓子下令。
扑杀队士气大振,各种工具齐上阵,重点清理被限制在隔离沟范围内的蝗蝻。用扫帚将虫子扫进沟里,用铁锹拍打,用土掩埋。沈念秋也将她配制的草药水喷洒在虫群密集处,虽然不能立刻杀死所有,但也起到了一定的驱赶和抑制作用。
战斗持续到月上中天。靠着提前预警、迅速反应、集体的智慧和力量,特别是关键时刻老猎户提出的石灰隔离法,这片突然爆发的蝗蝻聚集点,终于被彻底扑灭。社员们累得几乎虚脱,或坐或躺在草地上,看着那片被翻搅得一片狼藉、布满了虫尸和石灰草木灰的荒地,心有余悸,却也充满了胜利后的疲惫与欣慰。
经过清点,隔离沟内扑杀的蝗蝻,装满了十几个麻袋,重量惊人。若非发现及时、扑灭得力,任由这批蝗蝻成长、扩散,后果不堪设想。
“多亏了老把叔的法子!”孙卫东抹着脸上的汗和泥,由衷地说。
老猎户摆摆手,抽了口旱烟:“老祖宗传下来的土办法,有时候比啥都管用。不过,这事儿没完,这片地处理了,别处保不齐还有。”
秦建国深深点头:“老把叔说得对!这次是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各生产队的巡查不能松,范围还要扩大!虎子,猛子!”
“在呢,支书!”两个精壮的猎手应声上前。
“你们打猎队,常年在山里转,对地形熟。从明天起,巡查的任务,你们要多承担!特别是人迹罕至的沟壑、荒滩,一旦发现蝗蝻迹象,立刻报告!”
“放心吧,支书!包在我们身上!”虎子拍着胸脯保证。
王彩凤看着拖拉机车斗里那些空了的石灰袋和草木灰筐,又看了看疲惫不堪的社员们,心中那个“机械化”、“科学化”的念头更加强烈。如果能有高效的喷雾器,如果能有更先进的预警机制……她暗暗攥紧了拳头。
这场突如其来的蝗蝻歼灭战,虽然胜利了,但也消耗了靠山屯大量的人力物力,并且让所有人都清晰地认识到,潜在的威胁依然存在。夏锄在继续,但田间的气氛更加凝重,巡查成了每日必修课。沈念秋更加忙碌,她不仅要指导田间管理,还要不断搜集、试验各种防治蝗虫的土法和可能获取的有限农药信息。
几天后,公社传来了好消息和坏消息。好消息是,靠山屯及时发现并扑灭蝗蝻聚集点的事迹得到了公社的通报表扬,要求各生产队学习靠山屯的警惕性和组织能力。坏消息是,邻县部分区域确实发生了蝗灾,蝗群正在移动,虽经扑杀,但形势严峻,要求所有周边公社做好应对蝗群入侵的准备。
压力,再次如同乌云般笼罩在靠山屯上空。他们面对的,可能不再是小规模的蝗蝻,而是遮天蔽日的成虫蝗群。
秦建国召开紧急会议,眉头紧锁:“根据公社通报和打猎队巡查的情况,咱们屯目前内部暂时安全。但谁也不敢保证,迁徙的蝗群不会路过咱们这儿!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成虫会飞,挖沟拦不住了。”老支书沉声道。
“只能用烟熏,用声响驱赶,或者……”沈念秋顿了顿,“如果有条件,大规模喷洒药剂是最有效的。”
“药剂……公社农技站那点储备,根本不够全公社用的。”秦建国摇头,“而且咱们也没有大型的喷洒设备。”
王彩凤忍不住开口:“支书,咱们……咱们能不能自己想办法做点土烟雾弹?或者,把合作社那台旧的、修好的柴油机用上,接上管子喷水?虽然杀不死虫子,但能不能起到一点驱赶作用?”
“还有锣鼓!铜盆!所有能弄出大动静的东西都准备好!”孙卫东补充道,“蝗虫怕响声!”
“对!”老猎户也点头,“烟、火、响声,都是老祖宗用的法子。咱们还可以在多准备一些浸了煤油的火把,必要时点燃,形成火墙,虽然不能大面积用,关键时候挡一下也行。”
群策群力,各种土办法被提了出来。靠山屯再次行动起来。合作社仓库里积攒的用来熏蚊子的艾草、蒿草被搬了出来,混合着湿柴,准备制作烟雾堆。各家各户的铜盆、铁桶、锣鼓都被集中起来。王彩凤带着几个小伙子,继续捣鼓那台柴油机和可能的简易喷洒装置。打猎队则加强了在靠山屯外围制高点的了望,日夜监视天空的动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人们在焦虑中等待着,准备着。麦田里的麦子正在灌浆,谷穗开始低头,高粱抽出了穗子,河滩的稻花飘香……这一切丰收在望的景象,都可能毁于一旦。
这天傍晚,夕阳如血。在北山最高处了望的猛子,连滚带爬地冲下山,声音因为极度惊恐而变调:
“来了!东……东边!天边……黑压压的一片!像是……像是乌云,但是会动!朝着咱们屯方向来了!”
“敲钟!全体集合!按预定方案,准备迎战!”秦建国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决绝。
“当当当当——”
凄厉急促的钟声,再次响彻靠山屯。这一次,敲响的是关乎生死存亡的警钟。
男女老少,只要能动的,全都拿起了“武器”——锣鼓、铜盆、扫帚、浸了煤油的火把。人们按照事先演练的位置,迅速跑向屯子东面的田野,在庄稼地外围组成了一道漫长而单薄的人墙。
王彩凤发动了拖拉机,柴油机巨大的轰鸣声被她希望作为一种驱虫的声源。沈念秋指挥着人们,在的上风口点燃了预先堆好的、混合了艾草和湿柴的草堆,浓烟开始滚滚升起。
远处,那“乌云”越来越近,伴随着一种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嗡嗡声。那不再是小小的蝗蝻,而是成千上万只挥舞着翅膀、有着坚硬口器的成年蝗虫!它们像一股褐色的风暴,贴着地面,席卷而来,所过之处,绿色的植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敲起来!喊起来!”秦建国站在一个土坡上,声嘶力竭地大吼。
刹那间,锣鼓声、铜盆的敲击声、人们的呐喊声、拖拉机的轰鸣声,汇成一片,试图用这原始的声浪,阻挡那恐怖的自然之力。浓烟随风飘向蝗群的方向。
蝗群的前锋似乎真的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和烟雾扰乱了一下,飞行高度提升,速度似乎也略有减缓。
“有效果!”有人惊喜地喊道。
但很快,后面的蝗虫源源不断地涌上,它们似乎适应了这噪音和烟雾,开始有蝗虫突破声浪和烟雾的屏障,如同雨点般落入靠近边缘的谷子地里!
“不好!它们下来了!”
“点火把!”老猎户大吼。
一道道浸了煤油的火把被点燃,在田地边缘挥舞,形成一道摇曳的火线。落入火中的蝗虫发出噼啪的爆响,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糊味。但这火线太微弱,相对于庞大的蝗群,如同螳臂当车。
更多的蝗虫越过人墙的头顶,扑向那片长势最好的麦田!那是全屯人一年的希望!
“拦住它们!”孙卫东眼睛血红,挥舞着点燃的扫帚,冲进麦田,不顾一切地扑打着落下的蝗虫。青年突击队的队员们也跟着冲了进去。
但蝗虫太多了,打落一只,落下十只。它们趴在麦秆上,贪婪地啃食着正在灌浆的麦穗,那“沙沙”的啃食声,如同啃噬在每个人的心上。
王彩凤看着这绝望的一幕,看着那些在田地里徒劳挥舞手臂、声音已经嘶哑的乡亲,看着那台只能原地轰鸣却无能为力的拖拉机,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能干一些,恨这老天为什么如此不公!
沈念秋徒劳地喷洒着那点可怜的草药水,在庞大的蝗群面前,这点药液如同杯水车薪。
就在这近乎绝望的时刻,突然,天空中传来一阵不同于蝗群嗡嗡声的、更加低沉有力的轰鸣!
人们下意识地抬头。
只见三架草绿色的飞机,如同神兵天降,从西边的天空呼啸而来,低空掠过靠山屯的上空!
飞机掠过之处,一片白色的粉雾如同薄纱般喷洒而下,精准地覆盖向那片正被蝗群肆虐的麦田和谷地!
“是飞机!灭蝗的飞机!”沈念秋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得跳了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国家!是国家派飞机来帮我们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国家没有忘记咱们!”
“有救了!庄稼有救了!”
飞机在空中优雅地转身,再次俯冲,喷洒着救命的药粉。那白色的药粉如同天罗地网,笼罩住蝗群。接触到药粉的蝗虫,如同下饺子般纷纷从空中坠落,在地面上挣扎着,很快便不再动弹。
药粉也随风飘散到人群方向,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秦建国赶紧大喊:“捂住口鼻!撤到上风口!”
人们相互搀扶着,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泪水,退向屯子方向。他们回头望去,那三架飞机还在反复盘旋、喷洒,如同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这片黑土地。原本遮天蔽日的蝗群,在高效农药的打击下,迅速溃散、死亡。天空,渐渐恢复了清澈。
当最后一架飞机完成喷洒任务,在空中摇了摇翅膀,向着远方飞去时,整个靠山屯沸腾了!人们相拥而泣,欢呼雀跃。
秦建国望着飞机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然后他转向激动的人群,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乡亲们!看到了吗?这就是咱们的国家!这就是咱们的靠山!任何时候,都不会抛弃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激动而又疲惫的脸庞:“蝗灾,过去了!但咱们的活儿,还没完!赶紧组织人,清理地里的死蝗虫,防止腐烂引发病害!检查庄稼损失情况!夏锄还要继续!咱们靠山屯,经得起摔打!今年的丰收,咱们一定要拿到手!”
“对!拿到手!”震天的呼应声,在靠山屯上空回荡,充满了无比的信心和力量。
夕阳终于落下,但靠山屯人的心中,却亮起了一盏永不熄灭的灯。那盏灯,源自集体的力量,源自不屈的意志,更源自他们身后,那个强大的、时刻惦念着人民的国家。
王彩凤擦干眼泪,看着那台静静停着的拖拉机,又看了看远处正在降落的飞机方向,一个新的、更加坚定的目标在她心中诞生。孙卫东默默走到她身边,第一次没有带着任何偏见,而是轻声说:“彩凤,你说的对……有些东西,光靠力气,是不够的。”
沈念秋则已经开始蹲在田边,仔细查看被蝗虫啃食和药剂喷洒后的庄稼,思考着后续的补救措施……
靠山屯的这个夏天,注定在惊心动魄、悲喜交加中,烙印进每一个人的记忆深处,也必将化作未来道路上,更加坚实的步伐。黑土地上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