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府府衙,后堂。
夜,已经深了。
堂内灯火通明,将一个个身披铠甲、面带倦容却精神亢奋的将领们的脸庞,映照得棱角分明。与这些刚刚从血火战场归来的悍将们同坐一堂的,还有两位身穿官袍,面色憔悴却难掩激动的文官。
正是这河间府的知州林潮生,与高阳关路都部署兼安抚使于正明。
被辽军围困多日,二人早已是心力交瘁,好几次都以为城破人亡就在旦夕。此刻大军凯旋,危局得解,他们看着堂上端坐的苏哲与韩琦,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发自肺腑的感激。
苏哲端坐于主位之上,他已经换下了一身白袍,穿上了一件干净的青色常服,但眉宇间的疲惫,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他的身旁,是同样神色肃穆的韩琦。
堂下,孟阔、雷万钧、周勇等一众核心将领,与林、于二人,分列左右。
“都坐吧。”苏哲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抬手虚按了一下,目光在林潮生与于正明身上稍作停留,温和地说道:“林知州,于帅,这些时日,你们率领全城军民,死守孤城,辛苦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林潮生与于正明二人瞬间红了眼眶。
林帅离席而起,对着苏哲与韩琦,深深一揖,声音哽咽:“下官……下官代河间府十数万军民,谢苏帅、韩相公天兵来援!”
于正明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亦是虎目含泪,抱拳道:“末将无能,累得苏帅、韩相公亲冒矢石,深入险境,实乃罪该万死!”
“二位言重了。”苏哲亲自起身,将二人扶起,神色诚恳地说道,“守土之责,本就是我等为官者的本分。二位能在辽军精锐的围攻之下,坚守至今,已是大功一件。”
他这番话,既安抚了二人,又给足了他们面子,让林潮生和于正明心中熨帖无比,感激涕零。
待众人重新落座,一名负责统计战果的参军文吏,手捧着一卷厚厚的册子,走上前禀报。
“启禀苏相公、韩相公,诸位将军,此役……此役战果已初步清点完毕。”他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念道,“我军阵斩辽军皮室军精锐两万八千余级,俘虏一千三百余人,辽军主将耶律雄被周勇将军阵前生擒!缴获战马一万七千余匹,兵刃甲胄无数……”
“好!”孟阔一拳砸在案几上,兴奋地吼道:“痛快!他娘的,实在是痛快!”
林潮生与于正明二人听着这辉煌的战果,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双手死死攥着官袍的袖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万精锐啊!就这么一战,就没了?!
然而,文吏接下来的话,却让堂内瞬间安静。
“我军……阵亡将士七千一百二十一人,重伤两千八百三十四人……”
一万人伤亡!
这个数字让林潮生倒吸一口凉气,而于正明更是心头剧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野战中全歼三万辽军精锐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奇迹,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更明白,付出这一万人伤亡的代价,是何等的惨烈。
苏哲的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堂中的沙盘前,沉声开口:“三万辽军精锐,换我们一万兄弟的性命……这笔账,不算亏。但,也绝不值得我们骄傲自满。”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将领:“此战,我们有神威大炮出其不意,有破阵枪与神臂弓的射程之利,在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依旧付出了一万人的伤亡。这说明辽军的精锐,的确悍不畏死!”
“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把这个伤亡数字,牢牢地刻在心里!”苏哲的语气陡然加重,“任何一丝一毫的轻敌与懈怠,都将让我们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一番话,说得众将领心头一凛,纷纷起身,躬身抱拳:“末将谨记副帅教诲!”
林潮生与于正明也是满脸肃然,对这位年轻侯爷的敬畏,又深了一层。不仅能打胜仗,还能在辉煌的大胜之后,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实在是令人钦佩。
苏哲重新坐下,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当然了,敲打归敲打,有功,还是要赏的。”
他看向众人,朗声道:“此战,全军用命,人人有功!但军功,亦有大小之别。”
“孟阔!”
“末将在!”
“你率奉节军,如尖刀破阵,将敌军一分为二,为全歼敌军,立下了决定性的功劳!此战首功,当属你部!”
孟阔闻言,激动得满脸通红,“噗通”一声单膝跪地:“末将……末将愧不敢当!”
苏哲笑着摆了摆手:“行了,老孟,在我这儿就别搞那些虚的了。看你这高兴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地主家的傻儿子捡到钱了呢。这首功你拿着,我只有一个要求。”
孟阔一愣:“请副帅示下!”
苏哲嘴角一勾,促狭地说道:“下次冲锋,你得给我冲出点新花样来。比如说,表演个‘马背上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回旋’什么的,那就更完美了。”
堂内众将先是一愣,随即都爆发出哄堂大笑。
“雷万钧!”
“周勇!”
苏哲依次对各部将领的功劳进行了排序,功劳将随捷报传回京师,具体封赏由官家决定。
最后,他站起身,神色肃然地宣布了对所有参战将士的厚赏。
“所有赏赐,必须在三日之内,全数发放到每一个士兵的手中!谁敢克扣贪墨,一律,军法从事!”
此令一出,众将领无不动容。
赏赐已定,苏哲又将目光投向了于正明。
“于帅。”
“末将在!”于正明立刻起身。
“接下来的城防,就要辛苦你了。”苏哲的语气十分客气,“你最熟悉城中防务,我命周勇率捧日军主力协助你,共同守卫城池。外松内紧,不可有丝毫懈怠。”
听到苏哲非但没有夺他兵权,反而委以重任,于正明心中一热,郑重抱拳:“请苏帅放心,末将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定保河间府万无一失!”
苏哲又转向林潮生:“林知州,城中百姓的安抚,伤兵的救治,以及我大军的粮草用度,就要劳烦你了。后方若是不稳,前线便无以为战啊。”
林潮生连忙躬身:“请苏帅放心,下官定当竭尽所能,为大军做好供给,绝不拖累前线一分一毫!”
将一切部署完毕,苏哲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看着眼前这些士气高昂的将领和地方官,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打了胜仗,总该庆祝一下。城中百姓已经为我等备下了酒肉,诸位,今夜,便与手下的兄弟们,好好庆贺一番!”
“但是,”他话锋一转,补充道,“丑话说在前面,喝酒可以,闹事不行。谁要是敢喝多了骚扰百姓,败坏我军军纪,别怪我苏某人的刀,不认功臣!”
“末将等,遵命!”众将轰然应诺。
看着众人兴奋地鱼贯而出,苏哲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敛去,重新化为一片深沉。
韩琦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在担心辽军的援兵?”
“是啊。”苏哲点了点头,指着沙盘上河间府的位置,沉声道:“我们在这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辽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场硬仗,怕是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