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字,笔画简约,却又风骨天成。
然而,就在林墨的笔尖离开纸面的瞬间,异变陡生!
墨迹未干,那雪白的宣纸竟如被投入石子的静湖,以“苏”字为中心,荡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细微波纹!
那本该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字迹,竟仿佛活了过来,如一条受惊的黑蛇,在纸上疯狂扭曲、挣扎、拉长!
转瞬之间,那个完整的“苏”字,便在林墨惊愕的注视下,彻底崩解,化作一道凄厉的黑色竖线,从页首直贯页尾,仿佛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将这一页彻底撕裂。
林墨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尾椎升起。
她不信邪,换了一张纸,凝神静气,再次落笔。
结果,一模一样。
第三次,她甚至没有写完,仅仅一个起笔的横折,那墨迹便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扯断,化作一滩毫无意义的墨点。
“是你……不愿被录入么?”林墨喃喃自语,
她弃了墨,取来研磨好的朱砂,鲜红如血。
再写!
朱砂在纸上扭曲成了一缕红烟的形状,继而迅速黯淡,最后化为一片浅淡的粉色印记,仿佛从未鲜活过。
金粉、草木汁液、甚至……她咬破指尖,以心头精血为引,试图强行留下印记。
可那滴血刚一触及纸面,便如水入海绵,竟被那薄薄的宣纸缓缓吸收,最终彻底渗入其中,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整整三日,林墨用尽了药王谷所有可以用来书写的秘传材料,那“烬宁篇”的卷首,依旧是一片令人绝望的空白。
第四日夜,她终于放弃了。
她没有再碰纸笔,只是在焚香祷告之后,静坐于密室中央,缓缓抬起右手,以指为笔,在虚空中,一笔一划地写下了“烬宁”二字。
没有媒介,没有载体,只是一个纯粹的、由意志构成的动作。
当最后一笔落下,指尖停在空中的刹那——
窗外,整片药田,上万株珍稀草药,无论向阳或背阴,无论喜湿或耐旱,竟在同一时刻,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律动!
所有的植株,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温柔抚过,叶片齐齐轻颤,而后以一种违背生长规律的角度,缓缓翻转,将颜色更浅的叶背朝向了夜空。
万千叶背汇聚在一起,在月光下,竟隐隐拼凑出了两个巨大而模糊的轮廓——那形状,赫然便是林墨刚才在空中虚写出的“烬宁”二字!
林墨瞳孔骤缩,几乎屏住了呼吸。
然而,这神迹只持续了不到一息。
一阵微风吹过,所有叶片再次翻转,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那震撼人心的一幕,不过是她心力交瘁下产生的幻觉。
林墨怔立良久,忽然,她笑了。
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敬畏,也有一丝终于读懂的宠溺。
她缓缓走到书案前,将那预留的、空白的“烬宁篇”整整一章,尽数撕下。
然后,她取来新纸,在医典《济世录》的每一卷末尾,都只留下一页空白。
在那空白页的最上方,她郑重地写下五个字:
此处本有字。
她不是不想留名,她是想让“名”,变成风里的形状,变成叶间的轮廓,变成万物生灭间,那一瞬即逝的启示。
几乎是同一时间,京城,宫籍库。
蓝护卫一身玄甲,面无表情地站在露台之上。
他脚下,是三卷已经装订成册的《先妃列传·苏氏》。
撰写此书的史官,正跪在一旁,冷汗涔涔。
这是他耗费数年心血,私下撰写的传记,本想为那位惊才绝艳的女子在青史上留下一笔,却不想被井卫司统领亲自查获。
“统领,下官……下官只是想……”
“不必说。”蓝护卫打断了他,声音沙哑,“将书放于此地,曝晒七日。”
史官一愣,只是曝晒?他心中稍安,以为这已是法外开恩。
七日后,蓝护卫命人将书册收回。
史官迫不及待地上前查看,登时如遭雷击。
纸页完好无损,甚至因日晒而变得更加干燥坚韧,可上面那数万个用上好徽墨写就的字迹,竟已尽数褪去,只留下一些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印痕,仿佛被岁月冲刷了千年。
“这……这不可能!”史官不服,他认定是蓝护卫动了手脚。
当夜,他回到家中,发疯似的重抄一遍,而后将手稿郑重地放入一只沉重的铁匣,亲自沉入了府内深湖。
三日后,他忐忑不安地将铁匣打捞上岸。
匣开,字灭。
墨迹消失得无影无踪,连纸张的纤维都变得柔软如絮,仿佛从未承载过任何笔画的重量。
史官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这时,蓝护卫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递过一杯清茶。
“你知道为何井卫司从不设名册吗?”
史官茫然摇头。
蓝护卫仰头,看着天边流云,声音低沉如亘古的岩石:“因为我们用命去记的每一个人,都会被她亲手、轻轻地擦掉。”
史官浑身剧震,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回到书房,将所有残存的手稿付之一炬。
火光中,他在墙壁上用力刻下三个字:
忘即记。
更遥远之地,旧宫聋令亭。
阿阮正带领着新一代的“共感文”传承者们静坐。
她已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哑婢,而是所有使徒的引路人。
一名年轻的弟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师祖,若……那位大人归来,我等当如何称呼?”
阿阮没有回答,只是示意众人闭目,静心聆听。
片刻之后,一阵风穿过石亭的缝隙,发出呜呜的低鸣。
那风声起伏不定,但仔细分辨,音节的顿挫起伏,竟与“苏、烬、宁”三个字的发音,有七分相似!
众人惊喜地睁开眼,想要再听真切些。
可就在他们睁眼的瞬间,风止,声绝。
他们不甘心,在亭中苦等一夜。
风再起时,却只吹出一些零散破碎的音符,再也无法拼凑出那个完整的姓名。
第三夜,风声彻底消失。
然而,就在万籁俱寂之中,每一个人的耳中,却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声音——那是他们自己在心中默念“苏烬宁”的声音。
但下一瞬,这个由意念构成的名字,竟在他们脑海中自动碎裂!
“苏”、“烬”、“宁”,三个独立的音节,如三颗星辰,从他们意识的星空中坠落,最终融入呼吸,散入了温暖的胸腔。
阿阮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澄澈。
她轻声对众人道:“她把自己的名字,还给了空气。”
民间,江南大旱之后,“烬宁咒”悄然兴起。
无数信众每日诵念其名,以求风调雨顺,阖家平安。
某个月圆之夜,一座山谷中,上千信众齐声呼名,声浪直冲云霄,竟引得夜空中的星轨发生了极其微小的偏离。
然而,就在第七遍即将诵念完成之际,异变突生!
所有人的声音,都在同一刻戛然而止。
他们的喉咙仿佛被一团无形的棉絮堵住,无论如何用力,都发不出半点声响。
恐慌蔓延。
半柱香后,众人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但他们很快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他们再也无法准确地发出“烬”这个字的读音。
每当舌尖抵住牙齿,试图吐出那个音节时,最终发出的,都只是一声悠长而无奈的轻叹。
数日之内,各地皆有类似的情形发生。
就连牙牙学语的孩童,提到这个名字时,都会在第二个字上不由自主地卡顿。
一位皓首穷经的老儒生苦思良久,终于在一片竹简上颤抖着写下:“言不可载者,方为真名。”
他将竹简投入火中。
火焰猛地升腾,化作一个高挑而模糊的人形剪影,只一瞬,便彻底熄灭。
乾元殿。
春社日,萧景珩亲书祷文,欲祭于宁心湖畔,告慰那片土地的重生。
当他提笔,欲在祷文之首落下“苏烬宁”三字时,那支御用的极品狼毫笔,竟毫无征兆地从中断裂!
内侍大惊,连忙换上新笔。
萧景珩再次凝神落笔,这一次,笔尖下的墨汁仿佛瞬间凝固,无论他如何用力,笔尖都悬在纸面一寸之上,剧烈颤抖,却始终无法落下。
第三次,他屏退了所有人。
他缓缓抽出腰间短刀,竟是以左手执刀,在自己右手的掌心,一笔一划,刻下了那三个字。
鲜血瞬间涌出。
可诡异的是,血珠并未滴落,反而像是被一股力量牵引,缓缓倒吸回皮肉之内。
那三道深刻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行愈合,最终光洁如初,连一丝疤痕都未曾留下。
萧景珩怔立良久,最终将那把短刀,奋力掷入了殿外的湖中。
归途的马车上,他闭目养神,神情疲惫而落寞。
贴身内侍在为他整理衣袍时,无意中发现,他的袖中竟藏着一片枯黄的叶子。
那叶脉之上,有三个天然形成的、被虫噬出的小孔,排列的位置,竟像极了“烬宁”二字的缩写。
内侍心中一动,正欲小心翼翼地将其收藏起来。
可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叶片的瞬间,那片枯叶,竟无声无息地化作了最细腻的粉末,从他指缝间滑落,被车窗吹入的一缕微风,带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萧景珩没有睁眼,只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了一句。
“她连我的记住,都拆成了尘。”
自那日后,济世阁的灯火,夜夜通明。
林墨废寝忘食,将自己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卷宗之中,仿佛只有这种无休无止的劳作,才能抵御某种从长夜深处悄然袭来……却又无处可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