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指尖捻着的那枚笔芽花种子,坚硬如铁,仿佛凝固了整个冬日的死寂。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枚种子一旦落入宁心湖,借助此地磅礴的地脉灵息,便会成为苏烬宁散逸于天地间的意志最完美的凭依。
它会成为新的“神迹”,让世人有所指、有所拜,让“勿念”二字成为一句空谈。
然而,她必须这么做。
一个彻底自由、无拘无束、融入万物生息的意志,太过强大,也太过危险。
它需要一个坐标,一个能被理解、被观测的坐标,哪怕这本身就是一种背叛。
她缓步走向湖岸,子时三刻,阴气最盛,也最易勾连灵息。
她从药囊中取出九枚寸许长的银白小钉,钉身篆刻着药王谷最古老的锁灵咒文,名曰“寒髓钉”。
此物专为封镇暴走的灵植地脉而生,钉入土中,便可瞬间冻结方圆百丈的生气流转。
她要的,不是杀死这片湖,而是让它陷入一场长眠。
没有丝毫犹豫,林墨指尖发力,第一枚寒髓钉悄无声息地没入湖岸东南角的土地之中。
然而,预想中冰霜蔓延的景象并未出现。
她神色一凝,正要催动咒诀,却见眼前的湖面,明明无风,却自中心荡开了一圈极轻、极缓的涟漪。
那涟漪如同一声叹息,无声地扩散。
波纹过处,她刚刚打入地下的第一枚寒髓钉,其上闪耀的银白灵光骤然褪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掉。
紧接着,那坚逾精钢的钉身竟肉眼可见地软化,最终化作一滩黯淡的石粉,彻底融入了脚下的泥土。
林墨瞳孔骤缩,毫不迟疑地将第二枚、第三枚……直至第九枚寒髓钉,以闪电般的手法精准地打入预设的九个方位!
九钉落地,环湖的阵法瞬间成型!
可那湖心的涟漪,只是不疾不徐地继续扩散。
第二圈、第三圈……每一道波纹扫过,便有一枚寒髓钉应声失效,化为尘埃。
整个过程平静得令人心悸,仿佛不是一场力量的对抗,而是一次从容不迫的擦拭。
林墨死死盯着湖面,她能感觉到湖水的温度没有丝毫变化,灵息也未曾沸腾。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水面,竟看到水中无数微小的浮游生物,在涟漪经过的刹那,竟自发地、短暂地排列成一个清晰的古字——
字形一闪即逝,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墨猛地闭上眼,将一缕神识探入湖水。
没有幻象,没有记忆,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但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却如同天启般直接在她脑中生成:
不是阵法无效,而是她……不愿被“留住”。
林墨缓缓睁开眼,眼中那份淬火般的决然,终于化为一丝无奈的苦笑。
她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是最后一枚尚未启用的、闪烁着微光的寒髓钉。
她扬起手,没有丝毫迟疑,将那枚钉子用力抛向湖心。
“叮”的一声轻响,钉子落水,没有激起半点波澜,只是安静地沉入湖底。
“你要的不是安定,是自由。”她低声说道,像是在对湖水,又像是在对自己。
话音落下的瞬间,湖面所有的涟漪骤然平复,静如古镜,仿佛数万年来,从未有人来过。
同一时间,旧北境通往南方的驿道上,一支戒备森严的队伍正在夜色中行进。
蓝护卫一身玄甲,骑在马上,身形挺拔如枪。
他奉萧景珩密令,护送一批为新建民策台特制的铜盘南下。
夜宿荒村,村民们对这些煞气腾腾的军士非但没有畏惧,反而热情地送上热汤和烙饼。
一名老者满脸皱纹地笑道:“军爷们辛苦了,多亏了老天爷开眼,这几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得好,我们才有余粮招待贵客。”
蓝护卫沉默颔首,身边的副将却好奇地追问了一句:“老人家,我听说北地前些年大旱,怎的这里……”
“嗨!那都是老黄历啦!”老者来了兴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我们这儿,夜里有光走路,饿不着也渴不着!”
“光?”
“是呀!”老者指向村外黑沉沉的古道,“每到月圆前后,那条老路地上啊,就会浮现出淡淡的青痕,弯弯绕绕的,像一条活蛇。你跟着那光走,保准能找到新冒出来的泉眼,或者地里最干旱的裂口!神仙指路呢!”
蓝护卫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当夜,他独自潜出村落,来到那条古驿道上。
时近三更,月色清冷,他屏息等待。
果然,如村民所言,脚下的泥土路面上,渐渐渗出一种极淡的、仿佛萤火虫汇聚而成的青色微光。
那光路蜿蜒向前,勾勒出的轨迹玄奥而精准,竟与他脑中记下的、早已失传的《地脉行图》残卷,完全吻合!
这是她的手笔。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心头,蓝护卫下意识地拔出佩刀,想在光路旁划下标记,以便日后绘制成更精准的地图。
然而,刀锋触及泥土的瞬间,眼前那条明亮的青色光路,骤然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蓝护卫的动作僵在半空。
他怔怔地站了片刻,终于领悟到了什么,缓缓将刀收回鞘中。
刀锋归鞘的“呛啷”声落下,不过数息,那青色的光路竟又重新浮现。
只是这一次,它巧妙地绕开了蓝护卫的脚印,仿佛有生命般避开了他的存在,继续向远方延伸。
这路,不愿被“踩实”,更不愿被记录。
它只愿做一阵风里的提醒,一次夜色中的指引。
蓝护卫在原地伫立了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他召集所有负责测绘的书记官,下达了一道让他们瞠目结舌的命令。
“销毁所有图纸。”他的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从此,不记路,只跟路走。”
更南边,昔日培养哑婢的聋令亭旧址。
阿阮带领着新一代的使徒重返此地。
按照传统,她们将在这里交接最后的“共感文”残卷,完成传承。
可当她们抵达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块刻满了无数代人心血的巨大石台,此刻竟光滑如新,昨夜一场不大不小的风雨,竟将上面所有的刻痕都抹得一干二净。
“怎么会这样!”一名小使徒惊慌地叫道,“传承断了!我们……我们快重新刻上去!”
“不必。”
阿阮抬手制止了骚动。
她缓缓走到石台前,闭上双眼,安静地坐下。
她没有试图去回忆那些文字,只是将指尖轻轻抚上冰冷的石面。
一瞬间,她察觉到一丝异常。
石体并非冰冷,而是带着一种温润的暖意,仿佛有极细微的震颤,正从百丈之下的地脉深处传来。
就在这时,一名随行队伍里尚不懂事的幼童,忽然毫无征兆地哼唱起一段谁也听不懂的旋律。
那旋律没有歌词,音节却高低错落,纯净空灵。
紧接着,旁边几个孩童仿佛被感染了一般,也纷纷跟着哼唱起来。
她们的歌声汇聚在一起,竟与阿阮指尖感受到的地脉波动频率,完美地合而为一!
歌声落下的刹那,众人眼前的空气中,无数光丝凭空浮现,飞快地勾勒出一个玄奥的符号——一个转瞬即逝的“圆中点”。
阿阮猛然睁开眼,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澄澈。
她终于懂了。
她不是怕我们忘记,是怕我们只会抄写。
“烧了吧。”她对身后捧着残卷的使徒轻声说道。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那卷承载了数百年秘密的兽皮残卷被投入火中。
灰烬升腾,被风一吹,便散入天地,无人拾取,也无人记忆。
西岭台,紫大臣葬后第七日。
那株始终不曾开花的笔芽花,其根系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惊人的异变。
无数新生根须如疯狂的触手,穿透坚硬的岩层,竟直抵百丈之下的深泉。
次日,村民们惊喜地发现,西岭泉的涌量激增了数倍,泉水清冽甘甜,远胜从前。
更奇特的是,饮之者夜间多梦,梦中无一例外,都见到一个模糊的背影,行走在漫天风雪之间,手中一根看不见的针线,正将破碎的山河一寸寸连缀。
她始终在走,从未回头。
有人提议,当立“引水仙碑”,以记其恩。
须发皆白的老村正却摇了摇头,指着那株依旧只有绿叶的笔芽花说:“那株花都不肯为自己开一次,我们还立什么碑?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吧。”
当夜,几个年轻气盛的少年不信邪,偷偷刻了一块小石牌,埋在泉眼边。
翌日清晨,他们迫不及待地将石牌掘出,却骇然发现,石上精心刻下的字迹已尽数消失,唯余一道细长的裂痕,宛如被一根缝衣针用力划过。
少年们相顾无言,最终将那块无字石牌,重新投入了泉眼深处,任其沉没。
春分之日,万物复苏。
萧景珩亲率百官,以祭天之名,陈设仪仗,浩浩荡荡地前往宁心湖。
然而,当他们抵达湖畔时,却发现昔日那座为苏烬宁而建的忆所,其遗址早已被茵茵青草彻底覆盖,连半点基座的轮廓都难以辨认。
礼官正欲命人清理场地,以显庄重,萧景珩却摆了摆手,止住了他。
在百官屏息的注视下,这位九五之尊独自一人走向湖岸。
他从怀中取出的,不是祭天文书,也不是三牲玉帛,而是那片被他珍藏许久、带着焦黑火痕的粗糙麻布鞋底。
他本想将这最后的念想付之一炬,完成一场迟来的告别。
可他只是将其轻轻放入水面。
那片麻布没有沉没,亦没有被湖水浸透,只是静静地漂浮着,映着天光云影,仿佛一片落叶。
忽然,湖面涟漪轻荡。
一圈圈柔和的波纹自麻布下散开,并非将其吸入湖心,反而是以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柔,将它缓缓向外推去,一直推向岸边茂密的芦苇深处。
就在此时,一只通体雪白的鹭鸟自芦苇丛中惊起,它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翅尖在掠过水面时,精准地、轻轻地挑起了那片麻布的一角。
下一刻,白鹭振翅高飞,衔着那片属于人间的最后痕迹,消失在远方的薄雾之中。
萧景珩在湖边伫立了良久。
他终未焚香,未诵文,更未落下一滴泪。
返程的御驾上,贴身内侍见他神色平静,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陛下……是否要另择吉地,为……为那位,立一座衣冠冢,或是建庙?”
萧景珩的目光越过车窗,望向天边。
在那里,地图上那十七个代表民策台的光点,仿佛与星辰呼应,构成了一副贯通天地的宏伟棋局。
他收回目光,声音淡得几乎听不见。
“她不在这里……也不在天上。”
他顿了顿,仿佛在寻找一个最准确的词。
“她在所有人低头走路的时候,抬起头的那一瞬间。”
马蹄声碎,风过无痕。
自那以后,乾元殿的灯火,再未为任何人彻夜点亮。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济世阁,那间焚尽了无数药渣的密室深处。
林墨缓缓推开一堵暗墙,墙后,是一个仅能容纳一人的狭小石室。
石室中央的玉台上,没有惊世骇俗的丹药,也没有价值连城的秘宝,只有一卷用特殊皮质制成的、密封完好的古旧卷轴。
她走上前,指尖轻触卷轴的火漆封印,那上面烙印着一个极其复杂的、由无数草药脉络组成的徽记。
她的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早已预见了今日的一切。
她轻轻解开封印,缓缓展开了那卷地图。
地图的右上角,用血色朱砂写着三个古朴的大字——
《烬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