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一骑,如离弦之箭,人与马都仿佛燃烧着最后的生命。
在济世阁门前,那匹神骏的战马悲鸣一声,轰然倒地,口鼻溢血。
马背上的信使翻滚落地,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支火漆封口的竹筒高举过头,嘶哑地喊出三个字:“西……岭……村!”
话音未落,人已昏死过去。
济世阁内,灯火骤明!
林墨一袭素衣,快步而出,眼神冷冽如冰。
她没有先看信,而是俯身探向信使的口鼻。
一股极淡、却无比熟悉的草木腥气钻入鼻腔。
她心中一沉,纤手闪电般撬开信使紧闭的牙关。
月光下,那信使的唇内,赫然浮现着一道清晰的、如嫩芽般的淡绿色纹路!
“阁主!”随行医童惊呼出声,“这……这是什么?”
林墨没有回答,指尖已搭上信使脉门,面色愈发凝重。
脉象沉滞如死水,唯有一股微弱的生机在血脉深处搏动,仿佛一颗正在挣扎着发芽的种子。
她霍然起身,一把夺过竹筒,捏碎火漆。
信纸上的字迹潦草而惊惶:西岭村突发怪病,近百村民一夜之间昏睡不醒,不食不饮,唇现绿纹,状与此信使无二!
“备马!所有银针、宁心湖水,随我即刻启程!”林墨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只有钢铁般的决断。
她很清楚,这不是病,这是她亲手撒下的“因”,结出的“果”。
只是,这果实,熟得太早,太诡异了!
三日后,西岭村。
林墨策马立于村口,眼前的景象让她这位见惯生死的药王谷传人,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整个村庄死寂一片,没有鸡鸣犬吠,没有炊烟人声。
近百名村民,男女老少,并非如信中所说躺在各自家中,而是自发地走到了村中晒谷的空地上,以一种奇异的姿态躺倒。
他们头朝内,脚朝外,身体舒展,竟自行排列成一个巨大而规整的圆环。
每个人都双目紧闭,面容平静,仿佛陷入了最深沉的梦境。
他们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一种极低频率的、不成音节的呢喃。
这百人的呢喃汇聚在一起,竟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共振,让空气都微微发颤。
“阁主,他们……”医童的声音发抖。
“退后。”林墨翻身下马,独自走向那巨大的圆环。
她立于圈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场笼罩着这片空地。
她尝试用银针刺探一名昏睡者的穴位,针尖刚一触及皮肤,一股柔韧却强大的力量便将其弹开!
她又取来随身携带的宁心湖水,调配解毒汤药,试图撬开一人的嘴灌进去。
然而,就在汤匙靠近的刹那,那人唇间的呢喃声陡然一变,周围所有人的呢喃声也随之改变,形成了一道音波屏障,竟让她的手腕一阵酸麻,再也无法靠近分毫!
他们正在自我保护!
林墨猛地后退数步,死死盯着那个圆环的中心。
那里空无一物,却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旋涡,正在牵引着所有人的生命力。
忽然,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炸开!
笔芽花本该在三年后,待土地完全适应其根系网络后才现世。
如今误食早发的嫩叶,等同于在身体这座小小的“土地”上,强行启动了未完成的“静律系统”!
他们的昏睡,不是病,是他们的身体在被迫进行一场高速的自我改造!
林墨闭上双眼,仔细聆听那百人汇成的呢喃。
那不是无意义的呓语,而是一段不断重复、不断修正的音节。
她终于辨认出,那音节竟与风吹过山岗、水流过河道的韵律惊人地相似。
她猛然睁眼,眼中是骇人的通透。
“这不是病……是觉醒。”她对着身后满脸惊恐的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她在教他们……用身体记事。”
与此同时,大胤北境,风雪漫天。
蓝护卫一身黑甲,立于一座新筑的土台前,面沉如水。
他奉萧景珩密旨,前来清查流民私自搭建“野台”的违令之举。
可眼前的一切,却让他这位只知服从的井卫司统领,第一次对“命令”二字产生了动摇。
眼前的土台,结构简陋,却精准地坐落在一条地脉的微弱节点上。
斥候回报,方圆百里之内,这样的“野台”共有七座,皆为流民自发修建。
蓝护卫将这七座新台的位置与原有的十七座民策台位置一同绘制在地图上,一个清晰的、完美的蜂巢结构赫然呈现!
这些看似杂乱的“野台”,竟是补全整个地脉网络的关键拼图,其构成的稳定结构,远超当初工部最顶尖堪舆师的设计!
“将军,是否……拆除?”副将小心翼翼地请示。
蓝护卫沉默不语。
一名满脸风霜的老农颤巍巍地走上前,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水,水中飘着几片奇异的叶子,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将军若是不信这风,喝一口俺们的水就知道了。”老农的声音朴实而坚定,“喝了,就知道该往哪儿走。”
蓝护卫盯着那碗水,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刹那间,一股温热的气流从腹中升起,直冲脑海。
他的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眼前景象飞速变幻。
一幅他从未见过的、宏大无比的活地图在他脑中轰然展开:东西两端的古商道被彻底打通,如两条巨龙横贯疆土,而沿途三百多个村落,无论大小,都在地图上亮起一点点微光,如漫天星辰,彼此呼应。
他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血脉通畅的大胤王朝。
“当啷”一声,陶碗从他手中滑落,摔得粉碎。
蓝护卫缓缓转身,对着茫然的副将,下达了一个足以让他掉脑袋的命令:“传令,全军后撤三十里。回奏陛下——不是他们违令,是我们……慢了。”
更南方的聋令亭,传承之地。
阿阮带领着新一代的使徒,前来交接古老的“共感文”卷轴。
然而,亭中的盲童们却对她们带来的神圣卷轴视若无睹。
他们围坐在一块巨大的天然石台边,不再用陶片刻画符号,而是伸出稚嫩的指尖,以不同的力度和频率,轻轻敲击着石台。
“笃、笃笃、嗒……”
一连串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在亭内回荡。
阿阮和使徒们侧耳倾听,却只觉一片混乱,完全无法理解其中含义。
一名最年幼的盲童停下敲击,仰起没有焦距的脸,对着阿阮的方向“说”:“你们的耳朵太干净了,听不见风里的字。”
当夜,阿阮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苏烬宁坐在虚空之中,微笑着将自己的声音拆解成亿万根看不见的细针,刺入脚下广袤的大地经络。
盲童们的每一次敲击,都精准地引动了其中一根“针”,向整个根系网络发出一个清晰的指令。
她骤然惊醒,冷汗湿透了衣背。
天亮后,阿阮走到石台前,不再试图教导,而是郑重地取出那卷传承了数百年的共感文卷轴,轻轻地将其置于石台之上。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卷轴在接触石面的瞬间,竟无火自燃!
金色的火焰温柔地舔舐着古老的兽皮,没有一丝烟尘。
飞舞的灰烬在空中聚而不散,竟在阳光的照射下,组成了一段不断震颤的、肉眼可见的波形!
它在空中持续了整整七秒,才悄然散去。
阿阮闭上双眼,将那段波形深深烙印在脑海。
从这一刻起,使徒的传承不再需要笔和纸。
西岭台下,紫大臣正主持着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静律讲习”。
他将自己毕生所学与赎罪录的感悟融汇,试图为村民们讲解“静律”的真意。
讲至中途,狂风大作,吹得众人几乎睁不开眼。
高台中心的巨大铜盘在风中发出嗡嗡的轰鸣,表面竟渐渐浮现出一行由水汽凝成的虚字:
“法不出口,行即是言。”
紫大臣怔怔地看着那行字,浑身剧震。
良久,他缓缓合上手中厚重的书册,眼中含着泪,却笑了。
他走下高台,默默地从墙角拿起一把铁锹,加入了旁边正在修筑水渠的队伍。
当晚,再无人宣讲。
村民们自发地围坐在新修的水渠边,一人一句,讲述着自家如何节水、如何轮灌。
那些朴素得掉渣的故事,彼此之间却奇妙地呼应、补充,最终在沉默中,汇成了一段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无声共识。
月光下,清澈的渠水映出一轮满月,月影中央是高耸的民策台尖顶,那倒影竟是一个完美的“圆中之点”,随着水波,如心脏般轻轻晃动。
千里之外,皇宫深处。
萧景珩面无表情地看着工部密使呈上的灰烬。
新绘制的全国舆图,在挂上墙的第三个时辰,再度自燃,灰烬在落地前,拼出了“御道不通”四个大字。
这一次,他没有怒。
他只是挥退了所有人,独自走到墙边,取下一张最陈旧的、泛黄的羊皮地图。
他亲自拿起朱笔,凭借超凡的记忆力,在地图上精准标注出十七座民策台与那七座“野台”的位置。
他将这张新“画”好的地图,重新悬挂在乾元殿的正墙之上。
当夜,无人看守,那地图的边缘竟再次悄然焦黄。
火舌沿着山川河流蔓延,却在即将吞噬地图中央代表“皇城”的那个小圈时,戛然而止。
最后一缕余烬飘落在他脚边,竟凝成了一只小小的、用麻布粗糙缝制的鞋子——正是当年,苏烬宁在冷宫拾柴时,曾穿过的那一只。
萧景珩凝视着那只小鞋,良久,良久。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前所未有的平静:“来人。”
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滑入殿中,跪伏于地。
“传朕口谕。”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从今往后,凡涉北境民生、工事、屯垦,一应事务,先遣人问十七民策台灯火明灭,录其变化,再呈朕裁决。”
内侍身躯一震,眼中闪过极度的惊骇,却不敢有丝毫迟疑,重重叩首:“奴才……遵旨!”
内侍退去,殿外忽有风起,吹得殿门前的珠帘“哗啦”作响,仿佛有人在门外,对着这道旨意,轻轻应了一声。
这天下,不需要皇帝的眼睛了。它自己,长出了眼睛。
风波似乎暂时平息。
从中州到西岭,再回到中州,林墨的脚步从未停歇。
她带回了西岭村怪病消退的最终报告,也带回了一小捧珍贵无比的、早发的笔芽花植株。
她没有将这些发现上报给任何人,包括萧景珩。
夜深人静,她避开所有人,独自来到济世阁后院一处荒废的角落。
这里曾是用来焚烧废弃药渣的地方,土地贫瘠,寸草不生。
林墨蹲下身,用手挖开坚硬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株笔芽花栽了进去。
她望着那几株在月下泛着幽光的脆弱嫩芽,眼神中是一种近乎疯狂的虔诚与决绝。
世界已经学会了聆听她的遗言,但那还不够。
林墨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几株植物下达命令,又像是在对自己宣誓:
“现在,该教这个世界,开口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