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名自现,如同一滴滚油落入沸水,整个皇城瞬间炸开了锅。
万民广场上,百姓们对着碑林的方向长跪不起,口中呼喊着“宁安皇后,天命神授”,狂热的信仰汇成一股灼人的浪潮。
然而,高墙之内,几位硕果仅存的前朝老臣却在密室中面色铁青,一人颤抖着捻灭烛火,压低声音:“这不是神迹,是妖术!以一人之名,夺万民之笔,此乃前所未闻的摄魂之法!”
恐慌与崇拜,仅一墙之隔,却泾渭分明。
济世阁内,灯火通明。
林墨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张从碑林拓印下来的奏章拓本。
她指尖覆上一层特制的药王谷显影粉,轻轻拂过“苏烬宁”那三个字。
粉末之下,异象顿生!
那看似一气呵成的笔画,竟分解成无数道细如发丝的墨痕,每一道的走向、力道、顿挫都截然不同,仿佛由成百上千只无形的手同时执笔写就。
“百种笔锋……竟真的融合为一。”林墨倒吸一口凉气,她取出另一件仪器,一枚状如银针、尾部牵着流光丝线的“听息针”,刺入那墨迹之中。
丝线末端的水晶瞬间震荡起来,发出一连串频率各异的嗡鸣。
她飞速记下这些波动,再与井卫司提供的、当日参与议事者脑息记录进行比对——分毫不差!
是共振!
这不是苏烬宁的命令,而是所有人心愿的聚合体,借了她的名字喷薄而出!
这个结论让林墨遍体生寒。
她必须立刻见到苏烬宁!
然而,当她冲到凤仪宫前,却被青鸢和蓝护卫联手拦下。
“殿下动用‘末世之眼’,耗损甚巨,已入关静养。三日之内,任何人不得打扰。”蓝护卫的声音冷硬如铁,不容置喙。
林墨只得退回济世阁,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她布下一道横贯全城的“静脉帘”——那是药王谷秘术,能以宁火井为核心,感应城中所有心火的异常波动。
她要亲眼看看,当苏烬宁彻底“缺席”时,这股力量将走向何方。
第二夜,子时。
静脉帘上代表宁安殿的光点猛然一亮!
林墨瞳孔骤缩,只见光壁之上,竟在没有任何奏章投书的情况下,自行浮现出一行行新的字迹——是一条关于北境雪灾的紧急赈灾令!
条文清晰,逻辑缜密,仿佛出自一位经验老道的大臣之手。
而就在政令成型的刹那,凤仪宫方向,那枚赤玺微不可察地闪过一道温润的红光,似在遥遥呼应。
林墨的心脏被巨锤狠狠砸中。
她错了……全错了!
她一直以为是苏烬宁在借用民心之力,可现在她才明白,真相远比那更可怕,也更伟大。
不是苏烬宁在借用民心,是这片土地上觉醒的民心,开始自发地去模拟、去成为苏烬宁!
与此同时,奉命巡查九城民策台的蓝护卫,正隐在北市巷口的阴影里,神情凝重。
他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孩童围着一个石墩,用捡来的炭条,在地上临摹着墙上公示的政令。
其中一个最为瘦弱的男孩,写得极慢,却一笔不差,神情专注得近乎痛苦。
蓝护卫走近几步,只看了一眼,一股寒气便从脊椎骨窜上天灵盖——那孩子写的,竟是昨日才在内阁初议、尚未公布的《寒衣普赐案》草稿!
他悄无声息地跟在男孩身后,发现他每写几笔,就要闭上眼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仿佛在侧耳倾听着某种凡人听不见的声音。
当晚,井卫司的密报送达青鸢手中,蓝护卫在结尾处,用自己的血印加了一句私语:“西坊‘心耳童’再现,疑似烬族血脉未绝。”
三日后,苏烬宁出关。
她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比从前更加清澈。
她看完了所有报告,对那份关于“神名自现”的分析不置可否,唯独将蓝护卫那份密报抽了出来,久久凝视着“心耳童”三个字。
她没有下令抓捕,也没有派人查探,只是淡淡吩咐:“取三斤焦木灰,半盏宁火井水,合研为墨,送去那孩子家里。”顿了顿,她又取过一张素笺,写下一行字,一并送去。
纸条上写着:“若你听得见,就写给他们听。”
又三日。
西坊民策台前,人山人海,却鸦雀无声。
那个瘦弱的男孩,被众人推举到巨大的石碑前,手中颤抖地握着一支饱蘸着特殊墨水的笔。
他身后,是上百名质朴的百姓,他们眼中没有狂热,只有一种庄重的等待。
男孩紧闭双眼,许久,猛然睁开!
他稚嫩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清晰无比:“今岁冬雪早,织坊工价当涨三成,孤老幼弱当先领布——此令,合乎人心!”
话音落,笔尖触碰到石碑的瞬间,整块石碑骤然泛起一层明亮的赤光!
他刚刚写下的第一个字,仿佛一个引信,瞬间引爆了碑石中潜藏的力量,后面的文字如水银泻地,自动补全!
一篇完整的《寒衣普赐案》定稿,赫然在目!
人群中,一名刚从内阁赶来的官员骇然失色,这篇政令,竟与苏烬宁书案上那份尚未发出的手稿,一字不差!
消息如燎原之火,彻底引爆了整个王朝。
各地陆续出现了类似的“传声童”、“听梦吏”,他们都能在政令颁布前,准确述说出其核心内容。
老臣们彻底陷入了惶恐,私下里,“皇后虽弃凤印,却以魂摄天下”的流言,已成为他们挥之不去的梦魇。
林墨将自己关在药典库里整整一天一夜,终于在一册烬族残卷的角落,找到了一句被血污覆盖的记载:“司名者,不言而令行,不怒而威加,非因其力可通神,实乃其声藏于众人之心。”
她猛然醒悟!
苏烬宁从未真正“发布”过任何政令!
她只是将一个决策的“种子”,投入到名为“民愿”的洪流之中,任由它在集体无意识的海洋里,经过无数人的修正、补充、共鸣,最终发酵成型!
所谓的“末世之眼”,或许根本不是预知未来,而是她重生前无数次目睹乱世崩塌、生灵涂炭的惨痛记忆,在她灵魂深处烙下的反噬!
而今,她不再预知危险,而是用这份刻骨的痛,唤醒了千万人心中对“正确”与“生存”的本能认知!
她疯了一般冲向宁安殿,第一次失态地闯入苏烬宁的书房:“您从没想过要掌控他们,是不是?”
苏烬宁正凭窗而立,望着窗外大雪中,百姓们井然有序地排队领取寒衣。
她的侧脸在风雪的映衬下,有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
她回过头,轻轻道:“林墨,我若教他们听我的话,不过是为这天下换了个主子。可若我能让他们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这天下,才算是真的活了。”
月终之夜。
宁安殿内,那枚一直静置的赤玉印章,忽然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
墙壁上流淌的万民心愿文字,竟如潮水般退去,戛然而止。
所有文字消散,只余下一片空白。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一行崭新的大字,缓缓在墙壁中央浮现。
那笔力沉稳厚重,却不属于他们见过的任何一种笔迹——
“阿阮当记入史官列传。”
满殿死寂。
林墨瞳孔剧烈收缩!
阿阮……那是当年在冷宫里,因护着苏烬宁而被剜去舌头、连名字都未被录入宫籍的老宫婢!
她不顾一切地冲出大殿,直奔安置宫中老人的忆所。
推开门,只见那个早已说不出话的哑妇,正跪在新落成的功德碑前,伸出布满老茧的指尖,一遍遍抚摸着碑上新刻出的、属于她自己的名字,浑浊的老泪如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而宁安殿内,苏烬宁凝视着那方再次沉寂的空印,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你看,”她轻声对身后的青鸢说,“现在,连凤印也开始替别人说话了。”
夜风穿过长廊,吹动了殿角的宫灯,一排烛火应声而熄,殿内光线骤然黯淡。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沉默了千年的声音,终于在这一刻,抢到了属于自己的发言时机。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无人知晓,当一块玉玺也拥有了自己的立场,当那些被遗忘的名字开始拥有自己的声音,接下来被改写的,将不再是政令,而是历史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