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朱元璋喃喃自语着,脸上那股子狂热劲儿难以褪去。
随即,他又想起上次的“票据制度”、“账目勾稽”、“保甲联防”……
他看李去疾的眼神,已经不像是在看一个人。
倒像是在看一本写满了治国安邦大道的无字天书。
“先生这法子,简直是……”
他搜肠刮肚,竟找不出一个词能形容心中万一的震撼,最后只能重重一拍大腿。
“咱老马活了大半辈子,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李去疾看着他这副模样,只是笑了笑,随手接过锦书递过来的餐纸擦了擦嘴。
“马大叔,您也别高兴得太早。”
他这一盆凉水泼得恰到好处,让亢奋中的朱元璋猛地一激灵。
“我这也就是嘴上说说,纸上谈兵罢了。”
李去疾的神情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言论,真的只是饭桌上的闲聊。
“就说我那几个小工坊,当初搞这‘入股’,也出过岔子。”
“哦?还请先生赐教。”
朱元璋立刻正襟危坐,神情专注,他知道,这才是最关键的地方。
计策再好,也得看怎么用。
“当初肥皂坊赚了钱,第一次分红,就有个股东不满足,觉得我们账目做得不清楚,私下里藏了利润。”
李去疾说得轻描淡写。
“他也不明着闹,就是私底下串联其他人,又找了些地痞流氓,天天堵在工坊门口。”
“不打不砸,就那么坐着,让我的工人都没法安心干活。”
朱元璋眉头一挑,这种事他见得多了,这是最典型的泼皮无赖手段,最是难缠。
“后来呢?”
“后来?”
李去疾笑了。
“我干脆把账本摊开,请所有股东一起来查账。那人还是不信,我就让他自己带信得过的账房先生来,查了个底朝天。账目没问题,他就没话说了。”
“至于那些地痞,我让老二带人,什么也不干,就在他们对面摆了张桌子,喝茶看热闹。”
“看了他们三天,他们自己就觉得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这番话说得简单,但朱元璋明白,暗中肯定还有很多凶险。
“又比如那‘强制赎回’,契书上白纸黑字写着,可真到了日子,有人赚红了眼,就不想退了。”
“哭的、闹的、托关系找人情的,什么招数都有。”
“还有人往工坊里安插自己的亲戚,出工不出力,甚至想偷学手艺,防不胜防。”
“一个小小的工坊尚且如此,人心叵测,麻烦不断。”
李去疾话锋一转,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朝廷要管的是整个天下,遇到的问题,会比我这厉害百倍千倍。那些钻营之辈,手段层出不穷,防不胜防。”
他看着朱元璋,一字一句地叮嘱道:“马大叔,你回去把这些事告诉皇上,务必让他召集最信得过的能臣干吏,把这里面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种可能出现的弊端,都掰开了揉碎了,反复商议推演。”
“千万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好事也会办成天大的坏事。”
朱元璋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那股帝王的沉凝之色又回来了。
“先生说的是。”
“这治国执政,就跟咱早年带兵打仗一个道理。”
他眼中闪过一丝回忆。
“仗打得顺不顺,不看临阵时砍了多少人头,而看开打前,粮草备得足不足,斥候探得明不明,军令传得清不清。”
“这前期的准备,才是胜负的关键。准备得万全了,大军一动,才能无往不利,势如破竹!”
“盲目行动,只会全军覆没!”
一顿午饭,吃得惊心动魄,也吃得酣畅淋漓。
饭后,几人没再多做逗留。
朱橚被留了下来,他已经成了李去疾的弟子,继续跟着李去疾学习。
而朱元璋、马皇后和朱标,则带着那几袋子珍贵的“氮肥”,登上了返回京城的马车。
朱元璋顺便又从李去疾这里买了几包草纸、一袋炭笔。
上次那顺走的根炭笔基本用完了,朱元璋用回毛笔之后觉得实在不方便。
马车缓缓启动,车厢内,朱元璋全无平日的稳重。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本册子,又取了一根炭笔,借着车窗透进来的光,就着颠簸,兴奋地在纸上飞速书写。
“标儿,你大哥方才说的那个‘官股’,是占三成对吧?你说能不能减少些?”
“那个‘强制赎回’,是按本金原价收回?你说能不能不用付本金?反正他们已经赚了几倍利润。”
“那个‘忠勇基金’,当真是个好名字!”
他一边写,一边不时地向朱标确认着细节,那股子迫不及待的劲头,让一旁的马皇后看得直想笑,又有些心疼。
她已经许久没见过丈夫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了。
问着问着,朱元璋忽然停下了笔。
他抬起头,发现自己的儿子,大明朝的未来皇帝朱标,虽然对自己有问必答,但眉宇间,似乎藏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心事,眼神飘忽,有些心不在焉。
“标儿,想什么呢?”
朱元璋的语气缓和下来。
“怎么,觉得你大哥这法子,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朱标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苦笑。
“爹,我只是在想……这开海的事业,或许,原本是该由我来做的。”
这话一出,朱元璋和马皇后都愣住了。
“什么意思?”
朱标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
最后,他抬眼直视着自己的父亲,问了一个让朱元璋始料未及的问题。
“爹,您扪心自问,若是没有遇到大哥,您……会开海吗?”
朱元璋的动作僵住了。
车厢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
他沉思了良久,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了无数念头。
最终,他缓缓地、却无比诚实地摇了摇头。
“不会。”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咱这辈子,最恨的就是那些见利忘义的商人,最烦的就是那些叽叽歪歪的文官。开海的好处,咱不是看不到,可其中的麻烦,更多。”
“咱没把握能压得住。”
“或许……咱到死都不会开。甚至,还会留下祖训,令后世子孙,永禁开海。”
听到这个答案,朱标的脸上,果然如此的神情更浓了。
“我之前听大哥闲聊时,偶尔提过一嘴开海之事。”
朱标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我想,这定是大哥用他的大预言术,看到了另一条没有他的未来。”
“在那个未来里,父皇您定然是下了海禁的祖训。”
“而大明后来的皇帝,应该还是会开海。”
“满朝文武,敢违背您定下的祖训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儿子我了。”
他说出“违背您定下的祖训”这几个字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父亲的脸色。
然而,朱元璋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怒意。
他静静地听着。
然后,忽然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了朱标的肩膀上。
“好!”
这一声“好”,中气十足,充满了激赏。
“不愧是咱的儿子!做得好!”
“当了皇帝,就该有这份魄力!”
“什么祖宗家法,要是碍了江山社稷,碍了百姓民生,掀了又如何!”
“咱的祖训,是让子孙后代把大明江山坐得更稳,不是让他们抱着块牌位当饭吃!”
朱元璋的眼中,满是身为父亲的骄傲。
他随即又追问道:“那……后来呢?在那个未来里,你开海……最后怎么样了?”
朱标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儿子想,在那个未来里,我应该没有大哥这样的奇策。我没有将利益分出去,而是将所有的好处,都死死握在了自己手里。”
“我活着的时候,尚能压服满朝文武,强行推进此事。”
“可是……”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许久,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悲凉。
“可是我死后,您的孙子,他压不住那些群起而攻之的臣子。最后,海禁被恢复。”
“甚至,为了杜绝后患,那些人,恐怕会将下西洋的海图、造宝船的图纸,都付之一炬,或让它们‘莫名’消失。”
“以至于后来的皇帝,就算想再次开海,也成了无米之炊,望洋兴叹。”
“砰!”
朱元璋一拳砸在车厢壁上,整个马车都跟着一颤。
他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杀机毕露。
毁堤淹田,断根绝后!
好一群读书人!
好一群国之栋梁!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
可就在这压抑的气氛中,朱元璋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穿透车厢,在官道上远远传开。
“哈哈哈!好!好啊!”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转头看着自己一脸错愕的儿子和妻子。
“标儿,那只是一个没有你大哥的未来!”
“如今,不一样了!”
他目光灼灼,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有了李先生这套‘官股’‘军股’‘商股’的法子,咱等于把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绑在了这艘出海的大船上!”
“将来,别说你的儿子,就是来了个昏庸的皇帝,他就算想下旨恢复海禁……”
“你看看满朝文武答不答应!”
“你看看九边将士答不答应!”
“你看看天下富商答不答应!”
朱元璋又拍了拍朱标的肩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温暖而有力。
“标儿,你放心。这开海的第一步,最难走,也最得罪人。这块最硬的骨头,父皇先替你啃了!这盘棋,父皇先帮你布好局!将来,等你坐上那个位置,就可以放开手脚,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