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八点,慕尼黑郊外,莱茵技术公司工业园。
园区占地近百公顷,灰色的现代化厂房整齐排列。
大门口立着公司的标志——一只抽象的齿轮,下面用汉斯文写着“创新·精密·未来”。
考察团的车队驶入园区时,李毅飞透过车窗观察着周围。
厂区很安静,没有普通工厂那种机器轰鸣声,只有偶尔看到几个穿工装的技术人员在楼宇间穿行。
一切都透着汉斯国工业特有的严谨和秩序感。
但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园区主道路两侧的监控摄像头,密度比正常工厂高出一倍不止。
而且摄像头不是固定角度,而是在缓慢地水平转动,像是在进行全景扫描。
车子在研发中心大楼前停下。
施耐德已经带着十几个人等在门口,清一色的深色西装,站得笔挺。
张明华快步下车,上前翻译介绍。
“李省长,欢迎来到莱茵的核心研发区。”施耐德上前握手,“这里汇集了我们最先进的技术和最优秀的人才。今天我们将展示几个重点领域的最新成果。”
寒暄过后,众人进入大楼。
大厅挑高十几米,全玻璃幕墙的设计让阳光充分洒入。
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动态投影沙盘,展示着莱茵在全球的产业布局。
但李毅飞的目光却被右侧一面墙吸引——那里挂着一排专利证书和荣誉奖牌,足有上百个。
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份华文的“华国高新技术企业合作贡献奖”,颁发单位是“华国某部委”,时间是去年。
“这是我们在华国获得的荣誉。”施耐德注意到李毅飞的目光,主动介绍,“莱茵一直高度重视与华国企业的合作,我们相信……”
“相信技术无国界。”李毅飞接过话,语气平淡,“施耐德先生昨天说过了。”
施耐德的笑容僵了半秒,随即恢复自然:“李省长记性真好。请这边走,我们先参观智能制造车间。”
车间在一楼,面积足有两个足球场大。
里面不是传统的流水线,而是几十个独立的智能工作单元。
每个单元里,机械臂精准地完成着装配、检测、包装等工序,几乎看不到工人。
“这是我们最新的柔性生产线。”技术总监是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叫施密特——正是张明华的博士导师,“通过人工智能算法,这些设备可以在五分钟内切换生产不同型号的产品。
生产效率比传统生产线提升三倍,人工成本降低百分之八十。”
考察团成员们发出赞叹声,不少人拿出手机拍照。
陈志远看得尤其认真,眼睛几乎贴在展示柜的玻璃上。
李毅飞也在看,但看的角度不同。
他注意到,每个工作单元的控制面板上,都有一个不起眼的黑色接口,型号很特殊,不像是标准的工业接口。
而且车间上方的监控摄像头,不仅数量多,有几个明显带有红外和热成像功能。
“这些数据采集设备很先进。”李毅飞看似随意地说,“实时监控生产状态?”
施密特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掩饰过去:“李省长好眼力。
这是我们的智能监控系统,可以实时采集每一台设备的运行数据,通过大数据分析预测故障,提前维护。”
“数据保存在哪里?”
“公司总部的云服务器。”施密特回答得很流畅,“我们有严格的数据安全管理体系,通过汉斯国tuV认证,符合欧盟GdpR标准。”
“云端啊。”李毅飞点点头,没再追问。
但他心里清楚,这些所谓的“运行数据”,完全可以包含设备的核心控制参数、生产工艺细节等敏感信息。
一旦上传到云端,存放在哪、谁有权访问,就由不得我方了。
参观继续。
第二个区域是研发实验室,里面各种精密仪器让人眼花缭乱。
在一个材料测试台前,技术人员正在演示一种新型合金的强度测试。
金属样品在液压机下缓缓变形,旁边的显示屏上曲线跳动。
“这是我们与华国某航空航天企业合作研发的材料。”施密特介绍,“强度比传统材料提升百分之四十,重量减轻百分之二十。目前已经应用于……”
他说了个型号,是国内一款新型无人机的核心部件材料。
陈志远的脸色瞬间变了。
李毅飞用余光瞥见,这位“飞虹无人机”的总经理拳头握紧,手背上青筋都凸起来了。
“合作研发?”李毅飞问,“知识产权怎么分配?”
“按照合同约定,双方共同拥有。”施密特说得很官方,“我们提供基础技术,华方提供应用场景和测试数据,成果共享。”
话说得漂亮,但李毅飞知道,在技术合作中,“基础技术”和“应用数据”的价值根本不对等。
汉斯国拿出的可能是公开文献就能查到的原理,华国付出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实测数据——这些数据里,往往隐藏着核心的技术秘密。
参观到第三个区域时,出现了意外情况。
这是一个精密加工车间,里面有几台五轴联动数控机床正在工作。
突然,一台机床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显示屏跳出红色错误代码。
技术人员急忙上前,但操作了几下,机器完全停止了。
“怎么回事?”施耐德皱眉。
“控制系统故障,需要重启。”一个技术人员报告,“可能是软件冲突。”
场面有些尴尬。
施耐德正要解释,李毅飞却开口了:“能看看故障代码吗?”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张明华赶紧翻译,施密特犹豫片刻,还是让技术人员把显示屏转过来。
李毅飞走上前,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汉斯文代码。
他大学学的东西很多,当时也辅修过机械自动化,虽然多年不用,但底子还在。
快速扫了几行,他看出了问题——不是软件冲突,是控制指令序列出现了逻辑错误。
“试试重置第37号到42号指令参数。”李毅飞用英语说,“可能是多线程处理时出现了时序错乱。”
车间里一片寂静。
技术人员看向施密特,施密特眼神复杂地盯着李毅飞,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操作员按照李毅飞说的做了。
几秒钟后,警报声停止,机器重新启动,恢复正常。
掌声响起,但有些稀落。
施耐德的脸色不太好看,施密特则深深看了李毅飞一眼,眼神里有惊讶,也有警惕。
“李省长对数控机床也有研究?”施密特问。
“略懂一点。”李毅飞谦虚地说,“江省是制造业大省,我分管工业,总得学些基础知识。”
话是这么说,但在场的人都明白——能一眼看出五轴机床的控制系统故障,这绝对不是“略懂”。
参观继续,但气氛明显变了。
莱茵公司的人不再像之前那样滔滔不绝地介绍,华国考察团这边,不少人看向李毅飞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
就在众人准备离开精密加工车间时,一个穿着工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匆匆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亚洲面孔,径直走到施密特身边,低声说了几句汉斯文。
施密特点点头,接过文件,然后转向李毅飞:“李省长,这位是我们新来的技术顾问,藤原先生。他有个技术问题想请教您。”
藤原浩二上前一步,微微鞠躬,用带着日本口音的中文说:“李省长,久仰。
刚才听说您解决了控制系统故障,非常佩服。
我这里有一份技术方案,涉及智能传感器的数据融合算法,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看看?”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图纸,上面是复杂的电路图和算法流程图。
图纸左上角,用德文标注着“机密”字样,但“机密”两个字打得不明显,像是故意让人看见又假装没看见。
李毅飞没有接图纸,而是看着藤原浩二:“藤原先生是岛国人?”
“是的,我在莱茵工作三年了。”藤原浩二笑容温和,“技术无国界嘛。”
“确实。”李毅飞点头,“不过这份图纸标注着‘机密’,给我看合适吗?”
“只是部分原理图,不涉及核心。”藤原浩二说,“我们很欣赏李省长的专业素养,希望能有机会深入交流。”
话说得很客气,但李毅飞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是在试探,也是在引诱。
给他看“机密”图纸,既是展示诚意,也是在测试他的反应。
如果他表现出过度的兴趣,对方就会知道从哪里下手。
“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吧。”李毅飞淡淡地说,“我们代表团里有技术专家,藤原先生如果有兴趣,可以和他们交流。”
他转向陈志远:“陈总,你不是一直在研究传感器技术吗?可以和藤原先生探讨探讨。”
陈志远愣了一下,随即会意:“好的李省长。”他上前接过图纸,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这个算法结构很有意思,不过我们公司用的方案不太一样……”
两人开始交谈,用的是华文,但夹杂着大量专业术语。
藤原浩二虽然华文不错,但毕竟不是母语,渐渐有些跟不上节奏。
李毅飞退到一边,看着这一幕。
王磊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低声说:“这个藤原,就是昨晚那个人。
他刚才进来时,和门口保安有个很细微的点头动作,应该是提前安排好的。”
“知道。”李毅飞说,“继续观察。他今天露面,不只是为了给我看一张图纸。”
果然,就在陈志远和藤原浩二交谈时,车间另一侧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技术人员围着一台设备,神情紧张。
“又出故障了?”施耐德皱眉。
“不是故障。”一个技术人员报告,“是……数据异常。”
施密特快步走过去,看着显示屏,脸色渐渐凝重。
他转身,目光落在李毅飞身上,眼神复杂。
“李省长,”施密特缓缓开口,“我们的监控系统显示,刚才那台五轴机床恢复正常后,生产出的第一个零件……精度超过了设计标准百分之三十。”
车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超过设计标准?”李毅飞挑眉,“这不是好事吗?”
“理论上是的。”施密特说,“但实际上,我们的设备精度已经达到理论极限。除非……”
他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了——除非有人改动了控制参数,让机器突破了原有的性能限制。
而刚才,唯一接触过控制系统的人,就是李毅飞。
几十道目光聚焦过来。有惊讶,有怀疑,有审视。
李毅飞站在原地,神色平静。
他看了看那台机床,又看了看施密特,忽然笑了。
“施密特博士,”他说,“您刚才说,这台设备已经达到理论极限?”
“是的。”
“那么,”李毅飞走到控制面板前,手指在触摸屏上快速点了几下,调出一个界面,“您有没有想过,所谓的‘理论极限’,可能只是你们设定的‘安全上限’?”
屏幕上显示着一串参数,其中几个标红的数据,明显低于设备硬件实际支持的范围。
施密特的脸色变了。
“为了保护设备寿命,厂家通常会设置性能上限,这很正常。”李毅飞继续说,“我刚才重置指令时,顺便优化了几个参数。不是突破了极限,只是让设备发挥出了应有的性能。”
他转身,面向所有人:“这就像一个人,本来能跑一百米,但平时只让他跑八十米。
有一天他跑了一百米,不是他超常发挥,只是解除了限制。”
车间里鸦雀无声。
藤原浩二站在人群外,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
他手里的图纸已经被捏出了褶皱。
这个李毅飞,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对付。
不但识破了图纸的陷阱,还反过来在技术上将了一军。
现在,整个莱茵公司的人都知道——这位中国官员,不是来朝圣的,是来较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