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风,是带着铁锈和尘土味道的利刃,刮过陈牧满是风霜的脸颊。
他拄着那根从钟楼小镇顺手捡来的木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龟裂的大地上,背影在斜阳下拉得极长,孤独而决绝。
他的目的地,是地图上那十三个暗红色的圆点。
第一个标记点,风息村。
当陈牧抵达时,这里只剩下一片被大火焚烧过的焦黑地基,曾经的村庄被夷为平地,只有一座烧得只剩骨架的钟楼歪斜地矗立在中央,像一具沉默的骸骨。
风穿过镂空的结构,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陈牧没有叹息,只是从背包里取出工具。
他攀上摇摇欲坠的钟楼残骸,找到那早已锈死、凝固着黑色铁水的齿轮组。
他没有试图修复它,只是用钢刷和特制的溶剂,一点点清理掉核心传动齿轮上的锈迹与凝固物,直到那枚最大的齿轮能够被外力勉强拨动。
随后,他校准了那根断裂的摆锤垂线,用一截备用的金属杆,在原本的轴心孔里插了进去,做成一个可以临时转动的轴。
他拨弄了一下,金属杆在孔洞中发出了“咯吱”的摩擦声,虽然依旧滞涩,却不再是死物。
他做完这一切,便收拾工具,转身离去。
不为敲响,只为唤醒。
他留下的不是一座能用的钟,而是一个“可以被修复”的可能性,一个看得懂机械原理的人,只要来了,就能接着干下去。
半个月后,铁哨隘口。
这是一座建立在山隘上的军事要塞,早已废弃,钟楼被一发炮弹削去了一半。
陈牧重复着同样的工序,在炮火的创口下,清理齿轮,校准垂线,插入临时的轴心。
他像一个沉默的播种者,一路南行,一路在废土之上,播撒下十三颗名为“希望”的机械种子。
“记忆网络”的地下核心机房内,幽蓝色的数据流瀑布般垂落。
林九坐在冰冷的控制台前,眉头紧锁。
“发现异常信号源。来源:13个已注销的废弃坐标点。信号特征:极低频、非连续性金属共振。”
冰冷的电子音在机房内回荡。
林九调出了信号波形图,那是一段段断断续续,却富有某种奇特韵律的震动频率。
他将其中一段频率输入分析模块,几秒后,屏幕上弹出一行结论:“与标准钟摆摆动频率相似度:91.3%。”
林九的他立刻调动了“天眼”系统,将一颗高空侦察卫星的镜头对准了其中一个坐标点——回音谷。
高分辨率的卫星图像放大,他清晰地看到,在那座破败的钟楼遗址上,有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正围在那里,其中一人手里拿着工具,正笨拙地模仿着什么,尝试转动一根新插入的金属杆。
图像继续切换,在另一个废弃的定居点,有人已经开始用兽筋和滑轮,尝试拉动那被清理过的齿轮。
他们不懂陈牧的深意,但他们看到了一个被修复了一半的奇迹,并本能地想要将它完成。
林九缓缓靠在椅背上,关闭了卫星监控。
他打开自己的私人工作日志,在空白的页面上,用电子笔写下一行字:
“火种不是小心翼翼捧在手心保存的,是毫不犹豫扔进枯草堆里的。”
旅途的第四十七天夜里,陈牧宿在一座废弃的古驿站。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那座矗立在冰原上的外星信号塔下。
少年“陈默”,那个系统的第一任宿主,就站在冲天的光柱中央。
他的身影明亮得刺眼,嘴唇在一张一合,似乎在对陈牧说着什么,可陈牧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只能看到少年脸上那如释重负、又带着一丝悲悯的微笑。
陈牧猛地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后背。
驿站的破窗外,一轮残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
他沉默地坐了很久,然后从背包里拿出纸和笔,借着月光,写下了一封他知道永远也寄不出去的信。
“致陈默:
你留下的系统日志里,称我为‘最终认证体’,好像我通过了某种终极考验。
但现在我才明白,真正通过考验的人是你。
那天在塔下,我以为你是在向我托付力量,是选择一个继承者。
可我错了。
你不是在托付,你是在解脱。
你选择了牺牲自己,关闭那扇连接异界的门,而不是选择继承那份足以碾压世界的力量。
是你,用自己的湮灭,教会了我这最后一课。
谢谢你,陈默。”
他写完,将信纸仔细叠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那份曾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沉重宿命感,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
南方联盟,中央决策总部。
前线防御总教官赵雷站在巨大的全息沙盘前,听着各地传来的简报。
“报告!第七铆桥社区提交申请,要求扩大农耕区,他们的‘蚯蚓震动预警系统’已成功预警三次小型兽潮,无一伤亡!”
“报告!钟楼小镇本季度粮食产量已实现完全自给,并有盈余,申请开通与临近基地的交易航线!”
“报告!东部山区超过五个幸存者据点,自发仿造了钟楼小镇的‘声光联动’防御体系,拾荒暴徒活动频率下降百分之四十!”
一条条消息,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联盟当初那份“驳回决议”上。
赵雷抚摸着自己胸前那枚联盟特批的、刻着“修桥人”字样的荣誉徽章,那是当初他在钟楼小镇评估失败后,陈牧送给他的。
陈牧说,真正守护世界的,是那些默默修桥铺路的人。
他沉默良久,忽然转头,对身后的副官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命令。
“传我命令,后勤部即刻将仓库里所有用于新兵训练的仿真枪,全部熔掉。”
副官大惊失色:“将军!那可是我们训练体系的根本!没有模拟对抗,新兵怎么……”
赵雷抬手打断了他,目光锐利如刀:“熔掉,全部铸成课桌的支架,送到各个社区的学堂里去。”
他看着副官不解的眼神,沉声道:“枪我们已经玩了几百年了。现在,我们该学点新东西了。”
陈牧抵达了地图上的最后一站,一座几乎被黄沙掩埋的废弃边陲小镇。
出乎意料,这里的钟楼虽然倾斜,但竟还有半面巨大的石英表盘完好无损。
他爬上钟楼顶端,风沙呼啸,吹得人几乎站不稳。
他做完了与其他十二座钟楼同样的修复工序,然后,他拿出了一个手持式的小型砂轮机。
“滋——”
刺耳的摩擦声中,火星四溅。
他将那两根依然指向“十点十分”的巨大指针末端,硬生生磨平、磨圆,让它们再也无法指向任何一个具体的时刻。
时间,不应被定格。
做完这一切,他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了那块刻着“陈默”二字的金属身份牌。
他用一截坚韧的兽筋,将这块金属牌紧紧地绑在了巨大钟摆的最底端。
他松开手,钟摆在风的吹拂下,开始极小幅度地微微晃动。
金属牌与钟摆主体碰撞,发出一阵细微却持续不断的嗡鸣。
不成调,不成曲,却在死寂的沙海之上,奏响了独属于它的,永恒的镇魂歌。
三个月后。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流浪孩童,为了躲避沙暴,踉踉跄跄地闯进了这座废镇。
他听到了钟楼里传来的“嗡嗡”声,好奇心驱使着他爬了上去。
他看到了那巨大的、正在微微晃动的钟摆,看到了那些复杂的齿轮,还有旁边一条垂下来的、布满铁锈的链条。
他完全不懂机械,只是出于孩童的本能,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了一下那根链条。
“当——”
生锈的齿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带动撞锤,狠狠敲在了古老的铜钟上!
一声无比浑厚、悠远的钟鸣,撕裂了沙海的死寂,冲天而起!
钟声穿云破雾,惊起无数在废墟中筑巢的沙鸟,向着百里之外,层层叠叠地传递开去。
遥远的“记忆网络”核心机房内,正在整理全球幸存者社区档案的林九猛然抬头,那声跨越了空间与时间的钟鸣,仿佛直接敲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调出声源坐标,确认了位置。
但他没有启动任何追踪程序,也没有派遣任何无人机。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然后轻轻合上了面前的文件柜。
他低声喃喃,像是在对一位远方的师长汇报:
“老师,这一次,我们没等你教。”
窗外,晨光正一寸寸漫过远方的山脊。新的一天,自己响了。
又三日后,陈牧已深入一片远离所有已知人类活动痕迹的盐沼地带。
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咸腥与腐败的气息,脚下是白茫茫的结晶盐壳。
就在他绕过一处巨大的盐柱时,脚步猛然一顿。
在他的前方,一个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遍布着繁复蓝色纹路的暗金色金属造物,正半埋在结晶的盐壳之下。
它仿佛已经在这里沉睡了数百年,可表面却光滑如新,没有一丝锈迹。
陈牧缓缓靠近,目光落在了那造物唯一一处没有被纹路覆盖的平滑区域。
那里,用一种极其原始、粗暴的手法,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汉字——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