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一郎,旧帝国陆军退役士兵,军曹。
他曾踏着“蝗军”的军歌打着东亚共荣的旗号,参与了那场对大陆的侵略战争,他的足迹曾踏入那片广袤土地的腹地。
他的双手,也曾在那场被称为“金陵”的噩梦狂欢中,沾染过无法洗净的鲜血与罪孽。
他参与过屠杀,抢夺过财物,焚烧过村庄,看着那些被他视为“劣等民族”的平民在刺刀和烈火中哀嚎、倒下,内心曾一度被扭曲的“荣耀”和麻木所填充。
战争结束后,他像许多同类一样,设法隐匿了那段最黑暗的历史,混在普通的归国士兵中,回到了他的家乡。
一座位于西海岸的工业城市。
他娶妻,生子,进入一家机械制造厂工作,试图用数十年的沉默、庸碌和刻意遗忘,来掩盖和埋葬过去的噩梦。
他从未受到审判,甚至在某些小圈子里,那段经历还被私下粉饰为“时代的无奈”和“为了国家”。
丧尸危机的爆发,打破了现代社会脆弱的秩序,也将人性最原始的一面暴露出来。
佐藤一郎靠着旧时代在军队里磨练出的冷酷、果决以及在战场上生存下来的经验,竟然在这场浩劫中活了下来。
并在这座城市残存的一个地下避难所里,凭借其资历和手腕,占据了一席之地,甚至拥有了相当的话语权。
不久前,他还亲自带领着一群惶恐的年轻人,用搜集来的简陋武器,浴血清理了避难所周围游荡的、曾经的“邻居”和“同事”变成的变异体,经历了一场残酷而恶心的“同类相杀”。
他以为自己已经从尸山血海中走过,见识过了人间地狱的全部面貌。
直到今天。
当第一波巡航导弹带着那种他既陌生又仿佛在记忆深处引起共鸣的死亡呼啸,划破城市上空沉闷的空气,精准地命中远处的市政厅、广播塔以及供应这片区域的变电站时。
那接连响起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大地传来的剧烈震动,将他从一场关于东南亚丛林湿热雨季的短暂休憩梦中狠狠惊醒。
“敌袭?!空袭?!” 多年军旅生涯的本能让他瞬间弹起,心脏狂跳,一股久违的、属于战场的老兵肾上腺素急速分泌。
他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到避难所那唯一的、用沙包和钢板加固过的了望口。
眼前的一幕,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熟悉的街道在燃烧,熟悉的建筑在倒塌,浓密的黑烟如同巨大的幕布,遮蔽了天空,使得白昼如同黄昏。
断电导致整个城市陷入一片昏暗,只有各处燃起的冲天火光,提供着摇曳不定、如同鬼蜮般的光亮。
空气中开始弥漫开硝烟、粉尘和某种东西烧焦的混合气味。
“是空袭!是空袭!从哪里来的?!”
年轻人惊恐万状的喊叫声、哭嚎声在避难所狭小的空间内回荡,与外面沉闷的爆炸声交织在一起。
佐藤一郎干瘦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水泥窗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这场景……这绝望的氛围……太熟悉了!曾经,在那个东方古国的都城里,当他所在的部队将燃烧弹投向那些木质结构的民居,当他看着平民在火海中奔跑哭喊时,他所见到的,所感受到的,不就是类似的景象吗?
只不过,那时,他是站在施暴者的位置,冷漠甚至带着某种快意地欣赏着这“武运”的展现,而此刻……
“报应……这……这就是报应吗?”
他干裂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喃喃自语,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一直逃避的东西,一直试图用时间掩埋的罪孽,似乎在这一刻,穿越了八十年的时空,精准地找到了他。
还没等他从这最初的、源于灵魂战栗的打击中回过神来,更加密集、更加恐怖、带着现代喷气引擎特有尖啸声的轰鸣,从被浓烟遮蔽的天空传来。
他猛地抬头,透过烟雾的缝隙,看到了那些如同钢铁秃鹫般在天空盘旋、俯冲的舰载机身影。
那不是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灵巧的“零”式战机,而是涂着陌生红色五星徽章、线条更加硬朗、体型更加庞大、充满了工业时代暴力美学的现代战鹰!
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远超他时代的技术威压,扑面而来。
紧接着,炸弹如同冰雹般落下,精准得令人绝望。
他曾经工作了大半辈子、见证了战后重建与经济腾飞的那家机械制造厂,在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冲天而起的火光中,轰然解体,化为一片废墟。
连接城市两岸、他每日上下班必经的那座宏伟大桥,被精准地炸断了关键桥墩,巨大的钢铁桥体如同垂死的巨兽,哀嚎着砸入混浊的河水中,激起数十米高的冲天水柱。
不远处的储备油库被击中,连环的爆炸引发的大火剧烈燃烧,腾起的火焰几乎映红了整个避难所所在的区域,热浪甚至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受到……
爆炸声、建筑物的倒塌声、远处隐约传来的人群哭喊声、物体燃烧发出的噼啪声……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毁灭的交响乐,与他记忆中那个冬天,金陵城内回荡的种种声音,诡异地重合了。
佐藤一郎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了望口下。
不久前清理变异体时溅在衣服上、尚未干透的暗红色血污,此刻散发出更加浓重的腥臭,与外面传来的死亡气息混合,几乎令他窒息。
他毕生试图遗忘、试图掩盖的罪行,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在他风烛残年、在他赖以苟延残喘的这片故土上,以一种角色互换的、极具讽刺意味的形态,重演了!
他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死死抱住头颅,外面不绝于耳的爆炸声和大地传来的阵阵颤抖,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往昔的记忆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意识。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冬天,回到了当年的金陵城外。
只不过,这一次,天空中没有涂着旭日徽的轰炸机,而是呼啸而过的“飞鲨”。
地面上,仓皇奔跑、在爆炸中粉身碎骨的不再是那些他视为草芥的异国平民,而是他的邻居、他曾经的同事、甚至可能包括他早已失去联系的儿孙。
他仿佛看到了数十年前,那些在“蝗军”铁蹄下无助哭泣、倒在血泊中的异国妇孺的脸,她们绝望的眼神,与此刻避难所里那些围在他身边、同样充满了惊恐与绝望的年轻面孔,清晰地重叠在一起。
“妈妈……”
“救救我……”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记忆中支离破碎的哀求声,与现实中年亲人们的哭喊声,在他的脑海里混合、放大,形成无法分辨的悲鸣。
他曾经施加于人的恐惧与痛苦,此刻以百倍千倍的强度,反馈到他自己的灵魂深处。
“完了……一切都完了……躲不掉的……终究是躲不掉的……”
他语无伦次地喃喃着,意识在现实与幻觉的撕扯下逐渐模糊、崩坏。
他以为自己躲过了战后的审判,可以在历史的角落里默默终老。
然而,他错了。
历史的清算从未缺席。
它或许不以法庭的形式,不以绞刑架的形式,而是以一种更为宏大、更为残酷的因果轮回,在这片他曾经为之输出罪恶,如今也因之承受毁灭的土地上,轰然降临。
在这天火焚城、宛如末日审判的绝望景象中,佐藤一郎,这个曾经的加害者,最终以受害者的身份,迎来了他命运的终点。
他的一生,从罪恶走向遗忘,最终在毁灭中被记忆吞噬,仿佛一个残酷而精准的轮回,画上了一个充满了历史讽刺与必然性的句号。
他没能等到机械降神,他所信奉的武士道精神,在绝对的物质力量和历史正义的碾压下,也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清算,最终还是到来了,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